彈道無痕 三

多年以後石平陽才明白,參軍後第二個年頭那個春天的夜晚,對他來說是何等重要。

事情很偶然,基本上是因為上一趟廁所。

營長庄必川喜歡在夜裡三點起床散步。說是散步,其實又不是正經的散步,捎帶著在營房裡溜達一圈,偏碰上七連哨位無人。頭晚夜訓,石平陽吃了幾塊肥肉,回來後又在水龍頭下喝了分把鍾涼水,沒想到就把肚子弄出了毛病,此刻正蹲在廁所里卸貨。

槍,自然是橫挎在肩上的。

直到營長吆喝三四遍,石平陽才收緊了腸子,急急如喪家之犬,滿腔悔恨地撲出廁所,向營長打了個敬禮,自知理虧,不敢說啥,只是悶著勁兒把自己抻出個筆挺的姿勢。

「很嚴肅嘛,」營長說,「怎麼能站崗時上廁所呢?階級敵人摸進來怎麼辦?有問題留著下崗再解決就來不及了嗎?缺弦!」

石平陽雖不十分高大,但論身材也可勉強算作一條漢子,如今在更加高大魁梧的營長面前,就顯得有點渺小。挨了一頓訓,羞愧難當,幾乎又矮下去兩公分。嘴巴動了動,卻沒蹦出個言語。想想也是,要是真有敵人來破壞,斷沒有一邊拉屎一邊射擊的道理。那幾年,階級鬥爭的弦在部隊還是綳得很緊的。

僅僅挨頓訓倒也罷了。

軍區炮兵教導大隊招收骨幹,加農炮營每連一個名額,七連報了兩名候選人,按編製序列是一班副石平陽在前,四班副王北風在後。庄營長散步歸來,意猶未盡,翻出一摞材料,目光很精神地在石平陽的名字上敏感了一陣子,然後撮起鉛筆,畫了一條優美的曲線,一個圓滑的拐彎勾下來,石平陽和王北風的名字就調了個兒。

不久,就有消息傳到連隊,說是上教導大隊的人員已定,本連錄取的是王北風。李四虎一聽眼就直了,拍屁股大叫:「這他娘的不可能!」

然後去找連長。

連長說,連隊報了兩個,是把石平陽作為第一人選的,最後是營里定的。

李四虎又去找營長。也不喊報告,呼啦一下將門撞開,進去就吼:「營長,你這事辦得不漂亮!」

庄必川那工夫正在刮鬍子,扭過半個臉來,斜睨了李四虎一眼:「又耍什麼瘋?」

「論班,咱們班是基準班,」李四虎火扎扎地說,「全連哪個班不是從咱班熬出去的,基準連的基準班是全營的骨幹教導隊,這話是你說的吧?」

「基準班的重要性,我不比你清楚嗎?」庄必川繃住左臉的某一塊,狠刮一下,「到底什麼事,說!」

「可這挑骨幹上學,怎麼成了四班副啦?論個人素質,他王北風能跟石平陽比么?那次打直瞄,石平陽頭一回上炮,首發距靶心只有三十厘米。王北風呢,首發跑了,他小子緊張。拍著良心說,我帶了幾茬子兵,最紮實的就要數石平陽。」

庄必川刮完臉,晃悠悠地收拾著東西,沖李四虎笑笑,笑得陰陽怪氣:「哦,沒想到你李四虎還挺仗義的。」打住這句話,嗓子陡地往上一提,「李四虎你小子要注意啊,最近表現不怎麼樣!我聽說,別人喊你兵痞,你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前天還把副連長給罵了,有這事沒有啊?」

李四虎從容不迫地從桌子上扯出一根煙,點著後惡狠狠地吸了一口,不做正面答覆,把眼睛翹到天上。

「你先別替石平陽叫屈,說一說,進山拉練你為什麼不去?病?你小子還會有病?少給我裝。你肚子里那幾根彎彎腸子,老子數都能數過來。」

李四虎說:「明人不做暗事,我想複員。你當副連長我就當班長了,你當營長我還是班長。在你手下,總是老實人吃虧,我不能眼瞅著石平陽走我的道兒。一年又一年,探個親才七天你就發電報,找個對象連手也沒摸一把就吹個㞗了,我落了個什麼?老莊你拍著胸膛想一想,不是我李四虎,你上得有這麼快?」

庄必川也火了,猛地揚起巴掌,欲往桌上拍去,卻又懸在空中,仰起臉來,微閉雙眼,口中念念有詞:「大風起兮雲飛揚……一、二、三、四、五……」

李四虎愣了,嘟噥道:「這搞㞗啥,裝神弄鬼嚇人不是?」

庄必川的眼皮鬥爭似的顫了顫,終於睜開了:「我這是制怒……最先進的制怒方法……他媽的這個怒看來是制不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怒既是制不住,就跳了起來,「李四虎,我問你,你還是模範黨員嗎?你還是班長標兵嗎?今天你總算暴露了那根名利思想的尾巴。你小子玩命地干,就是為了落個什麼嗎?黨員的覺悟呢,革命軍人的意志呢?好哇好哇,我總算把你看透了。你說石平陽素質好,你當我不知道呵?上次拉練你裝病,一班照樣帶得嗷嗷叫,全程四百二十公里沒有一個人進收容隊。技術上我也看了,再加把火候,不比你差。我要向連隊建議,由石平陽擔任基準班長,你當副班長。這也算是組織上對你鬧情緒的有力回答。」

李四虎頓時蒙了,蔫巴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冷著臉問了聲:「你說話可算數?」

庄必川說:「你要是後悔,我還可以收回來。」

李四虎「叭」的一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要是把它舔起來我就後悔。」

庄必川大怒,霍然起立,一拳將寫字檯上的玻璃砸得粉碎:「李四虎……你給我滾出去!」

李四虎昂首挺胸跨出門外。

石平陽那時並不知道營長把他和王北風的名字調個兒的事,更不知道李四虎大鬧營部的事。當王北風去學習而他被刷下來的消息證實後,他頓時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兩個人關係雖好,但自己在各方面略佔優勢,這是明擺著的。條令考試,王北風的綜合成績是四點六五自己是四點六八;地形學定目標點,兩個人都是全優,但自己比王北風精確零點五米,就那麼一丁點兒,但也是優勢。至於其他方面,什麼覺悟啦、魄力啦,都是抓不著看不見的,不那麼好比較,可也不見得比王北風差呀。

王北風臨走的前一天晚上,連隊召集骨幹開會為他送行。連長說:「王北風呵,你要記住,咱連可是『炮兵之神』咧。你們在外面闖的同志,只許往光榮傳統上增添新榮譽,決不允許抹黑。」王北風坐得端端正正,兩手放在膝蓋上,很嚴肅很謙虛,說:「連長你們還不了解我王北風嗎?當兵這兩年多,在連首長的正確領導下,在各位老同志的熱情幫助下,我在思想、訓練和工作幾方面都取得了一些進步。但我決不會驕傲自滿,決不夜郎自大,一定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風物長宜放眼量,一定要為連隊增添新榮譽,說啥也不能讓連首長和各位老同志失望。」王北風憋紅了臉,但話說得很暢快,方方面面都顧上了,且用了不少新鮮詞兒。連首長滿意,老同志們也很愉快。所謂老同志,就是班長骨幹們,只不過多穿了年把軍用褲衩而已,但大家都很講究個尊重。

石平陽坐在後排,跟著大夥一起微笑,心裡突然就有些自卑,論起表達能力,自己是比不上王北風。

連長點點頭,又說:「你這個同志聰明好學,也能吃苦,這我放心。但你這個同志也有缺點,愛耍個小聰明,譬如那次搞成果法……算㞗了,都過去了。總之,要紮實,不要搞花架子。至少,在本營去的三個人中,你要弄第一。要是讓八連九連的同志靠了前,小心回來我剝你的皮。」前面的話連長說得很溫和,後一句則咬得惡狠狠的,像是真要剝人皮似的。

王北風走後,石平陽很是沉默了一陣子。想想兩個人那天在河邊,自己說下的那句狂話,心裡就燒得慌。那時候,王北風就說他想考學校,想提干。石平陽想,人家把心旮旯的話都對你說了,多麼信任呵!石平陽也就很真實地說了自己的願望,說他也想考學校提干,也想當一輩子兵,並且非常豪邁地狂了一句:「嘿,我想當炮兵團長!」

如今,王北風真的快要提幹了,自己呢,別說炮兵團長,離炮兵排長也遙遠得很。心裡憋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兵就當得很地道,從此嘴皮子更加收斂,手腳上倍加功夫。幾種炮手的業務都輪了一遍,李四虎就叫他練習射擊指揮,為當班長做必要的技術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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