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 十七

沒有人聽見有什麼異常的風聲,也沒有人看見那枚箭鏃是從哪裡射過來的。鞏羽是在揮戟迎槊的一瞬間,才驀然察覺司馬卓的長槊綿綿地滾動,在他的戟桿上像一根失去根基的小樹。

然後他就明白無誤地看見了那枚釘在司馬卓護心鏡上的箭鏃。

啊,箭鏃,箭鏃,終於有一枚年輕的箭鏃,釘在了一個即將化劍為犁的將軍的心臟上。蒼茫的天空驟然緊縮。

鞏羽很難說得清楚在這一個短促瞬間,他的心裡都湧上了一些什麼樣的滋味。好像什麼滋味都有,又好像什麼滋味都沒有。當他終於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事實之後,他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了。

他想殺人。

當然,他曾經殺過很多人,也曾經有很多人想殺他。但是,他至少有十年沒有殺人了。他之所以在十年的漫長歲月里沒有殺過人,那是因為他不想殺人。而他現在在突然之間重新生長了殺人的慾望,而且這棵慾望之樹還是那樣的茂盛和急切。什麼都是需要灌溉的,包括戰爭之樹。

北蓼軍的將士憤怒地吶喊著擁過來。

南蓼軍的將士也憤怒地吶喊著擁過來。

已經遠去的戰爭之神驀然回首,他又重新看見了邪惡,於是他又大踏步地走了回來,他又一步一步地逼近了人間。他已經張開了血盆大口,他要把這塊惹是生非的土地踏成一片泥濘。

兩邊的軍隊在距離鞏羽和司馬卓適當的位置上停下了。仇恨的目光來自不同的方向,從鞏羽的身邊像河水一樣嘩嘩流淌。空氣被強硬的仇恨的目光點燃了,燙熱的風火苗一樣呼呼躥動。

鞏羽回首看了看自己的軍伍,再回過頭去看了看北蓼軍的軍伍,然後彎下腰去,注視司馬卓,這才發現司馬卓的眼睛並沒有閉上。

司馬將軍,可笑的事情發生了。鞏羽感到口乾舌燥,他當真不知道該對司馬卓說些什麼。

他看見司馬卓居然笑了,那張褪去了血色又沾滿了血跡的臉上竟然笑出了嬰兒般的天真的燦爛。儘管那聲音十分微弱,但鞏羽還是聽得清晰無比——鞏羽將軍,請告訴,你的最後一條破勢計策是什麼?

鞏羽幾乎是連想也沒想便伏下身子對著司馬卓的耳邊說,司馬卓將軍,我的那條計策,我想其實你已經知道了,那就是跟你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從長計議。我相信咱們兩個人計議出來的結果,能夠抵禦百萬軍隊和千條妙計。

啊,果然如此。上戰不戰……咱們兩個人……才是真正的……對手……說完,司馬卓便閉上了眼睛。

鞏羽輕輕地放下了司馬卓的身體,然後面如冰鐵地站起身來。所有的目光同所有的陽光一起,聚集在鞏羽的臉上。

鞏羽抽出了自己的佩劍。他先把自己的面孔交給了北蓼軍陣,聲音低沉但是十分清晰地說,北蓼軍的將士們,天上的太陽將會作證,我和你們的先鋒統制司馬卓將軍已經約定,從今天起,北蓼和南蓼兩軍各退三十里,留下這六十里的通衢,南蓼北蓼的百姓共同享有,作為通商經濟的自由天地。戰爭從此結束了。

北蓼軍中一名營將奮然躍馬出陣,大聲斥責——鞏羽匹夫施展陰謀,我們的司馬卓將軍被你們設計殺害了。我們要報仇。

一片兵器的森林驟然舉向空中。北蓼軍的軍卒們發出了地動山搖的吶喊——報仇,為司馬將軍報——仇!

鞏羽微微一笑說,小將軍息怒,北蓼軍的弟兄們請相信我,司馬卓將軍不是我殺害的,但是我向你保證我能夠找得到償命的人,而且絕對是一個不會辱沒司馬將軍的人。

說完這話,鞏羽又把面孔轉過去,交給南蓼軍陣。陽光沒遮沒掩地飄下來,有些晃眼。鞏羽將眼睛微微眯起,深深地看著自己的軍陣。這時候他看見了中帥和立在中帥身邊的他的兒子鞏雲飛。

鞏羽笑了。在平穩的輕笑中,他的聲音猶如一隻振翅的蒼鷹,盤旋在陽泉山的上空——

啊,中帥大人,各位統制將軍們,南蓼軍我的孩子們,今天的這一幕你們都看見了,一個將軍倒下了,他倒在他最不應該倒下的時候,倒在他最不應該倒下的地方,甚至還倒在他最不應該倒在的人的手裡。他的死是我們這兩支軍隊幾十年來所發生的最重要的事件。因為,就是他和另外一位將軍剛剛決定用另外一種方式結束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從而使南蓼軍和北蓼軍幾十萬軍卒免遭屠戮。為了紀念這位偉大的將軍,另外一位將軍也將用自己的生命來證實他們都沒有欺騙對方,並且證實他們都沒有欺騙你們,以他們的鮮血保證他們的盟約得以實現。我,並且以司馬卓將軍的名義,最後一次向你們——向所有手執戟槊的將士們呼籲,放下你們的兵器,轉過身去,向你們的後方退走三十里!

寂靜出現了。巨大的寂靜如浩渺的夜,無聲地飄落在藍天麗日下。

終於,一支兵器小心翼翼地栽倒在地上。又一支兵器從軍卒的手中落下。漸漸地,潮水般的聲音洶湧起來,閃光的兵器從四面八方走過來,從遙遠的戰爭歷史中走過來,從仇恨和廝殺的激情中走過來,在軍卒們的面前堆成了一座金屬的堤壩。

所有的兵器都倒下了,只有一柄銅光寒冷的劍高高地舉在空中。

那是南蓼軍中帥伯約。伯約高喊——鞏羽,你瘋啦?

鞏羽回答他一個無聲的微笑。

伯約又大喊——南蓼軍的軍卒們,撿起你們的兵器,沖向陽泉山。

沒有人理睬這個看起來有點神經兮兮的可憐的老頭兒,更沒有人理會這不合時宜不看場合的喊叫。

一個老軍卒跪下了,另一個老軍卒也跪下了。接著,跪地的聲音便撲撲通通地擂擊山石地面——南蓼和北蓼的軍卒同時匍匐在地。

鞏雲飛大喊一聲撲了過來,淚流滿面——父親大人,兒子知罪,您不能這樣……

啊,我的孩子,回家去吧。為父沒有帶著你好好地讀書,為父……對不起你。說完,一聲清脆的笑聲拔地而起,一道銀色的彩流噴薄而出,在頭頂鋪排出一片玫瑰的血色,然後在軍卒們的視野里瀰漫蕩漾。

鞏羽的身體彎彎曲曲地倒下了,倒在司馬卓的旁邊。

沒有人站起來。只有一輪盛夏的太陽鮮花一樣盛開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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