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 十四

南蓼二十萬大軍抵達飆荽碸的時候,已經是熱氣騰騰的夏天了。鞏羽重新穿上了鎧甲,佩上了一把嶄新的青銅寶劍。

一切記憶都復甦了,鞏羽感覺到這十年突然一下子變得十分短暫,好像就在昨天。感覺到是昨天他還在揮戈躍馬縱橫奔突,打完那一仗,他太疲憊了,於是睡了長長的一覺。一覺醒來,軍卒們又聚攏了,又在他的麾下聽命,等待他帶領他們去和司馬匹夫拼個昏天黑地。

唯一感到不習慣的是騎馬。

馬是好馬,高大剽悍,色如重棗,嘶鳴如雷,可以凌空飛越數丈溪澗。這樣的好馬放在先前,鞏羽會十分得意的。現在不行了,現在騎在馬背上甚至覺得不大穩當。於是恍然,十年畢竟不是一夜。

同中帥會面,場面也很稀鬆。中帥老遠就翻身下馬,撲過來已經是老淚縱橫。鞏羽反而一時不知所措了,不知道應該跪下請罪還是應該站著請戰。中帥沒有等他跪下便緊緊地把他摟住了。

中帥哭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還是鞏羽先穩住了陣腳。鞏羽說,敗軍之將,苟且殘生,愧見大人啊。

中帥唏噓了一陣,實實在在地掏出了肺腑。中帥說,話不能這麼講啊。當年倘若不是本帥一意孤行,未採納將軍的遠謀久戰之策,也不至於兵敗如秋風落葉,連累將軍蒙恥受苦……這下好了,有將軍十年一計,此番北征穩操勝券。

鞏羽默然片刻問道,中帥說的勝利,是要達到什麼目的?

中帥說,收復陽泉山,是我南蓼軍將士數十年的夙願啊。

鞏羽笑了:司馬匹夫卻也叫囂要收復隗娥山呢。地域之爭,並非天定。陽泉山也好,隗娥山也罷,在我看來都不是兵家必爭必守之地。

中帥頓時嗟呀不已——陽泉山一方天險,乃我南蓼重要屏障,將軍曾經為此出生入死,如今卻為何如此蔑視?

鞏羽笑了笑說,既然中帥大人以陽泉山之得失為此次北征之勝負,那就好辦了。末將願意仍為前部先鋒,無須中帥勞心,定讓北蓼軍後退一舍三十里。

中帥喜出望外,抖動一雙老手捧著鞏羽的胳膊,熱淚瀟瀟地說,如此好極,如此老夫死能瞑目矣。

然後就安營紮寨謀勢布陣。並且派人到北蓼軍中下了戰書,約定十日後在琵盧坡下列陣開戰。

此後的十天,鞏羽就很悠閑。有時候也到軍中看看兵器士氣,同少年營將們談兵論勢。只是在後輩們問及用何計破敵六向合縱連橫之勢時,鞏羽卻始終是笑而不答,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樣子。

預定開戰的日子來到了。鞏羽向中帥提出,鑒於這是在陽泉山下的最後一戰,全部陣勢必須由他調度指揮。遣兵謀勢,別人不得干涉。

這個要求中帥毫不猶豫地應允了。

鞏羽又提出,他一旦將北蓼軍打退陽泉山,讓其在一舍也就是三十里之外下寨,此次北征就達到了勝利的目的,可以班師回朝了。

伯約對這個問題遲疑了一下,但是最終也同意了。

再往後,鞏羽就提出來,挑選一千名年過而立的老軍卒,帶上鼓樂築弦,跟隨他到琵盧坡山下列陣。其餘二十萬兵馬駐紮隗娥山下不動,伍長什長卒長可以登山觀戰。

中帥的心裡終於忐忑起來。二十萬大軍棄之不用,只要千把名年事已高的老軍卒,不拿兵器卻帶鼓樂築弦,並且讓卒長以下的軍官們脫離軍伍去觀戰,這仗打得既冒險又蹊蹺。

儘管心存疑惑,但是中帥還是咬緊牙關同意了。中帥和營將們跟著鞏羽到了琵盧坡山下,北蓼軍的陣勢果然已經布好,旌幡如潮戟槊似林,排列密實森嚴壁壘。先鋒統制司馬卓全副披掛,騎著一匹高大的白色駿馬,手執一柄方天畫戟,威風凜凜赫然立於城下。

鞏羽一馬當先馳至陣前,率先叫陣挑戰——司馬匹夫,久居我陽泉山不還,是謂逆天而行。今我南蓼軍提雄兵五十萬,勢若猛虎驅羊。你那六向合縱連橫之勢在我看來不過土扎籬笆,不堪一擊。識時務者為俊傑,為你數萬生靈不受塗炭,還是早早下馬投降吧,本先鋒免你一死。

這邊話音才落,那邊罵聲便起——鞏羽匹夫老賊,乃我手下敗將,一敗再敗,尚且厚顏混跡于軍中,可謂恬不知恥。你號稱五十萬大軍又能怎樣,兵來將擋,我有六向合縱連橫之勢,進能攻退能守,輾轉剔抉變幻莫測。你縱然提兵百萬又能奈我何?念你也算一條軍中好漢,今日免你一死。勸你速速引兵退去,免得自找沒趣。

司馬卓罵完哈哈大笑。鞏羽身邊的鞏雲飛勃然大怒,暗暗將飛鏢擎出,咬牙切齒地說,老賊狂妄至極,是可忍孰不可忍,看我牛刀小試,先廢了老賊再說。

鞏羽臉皮一綳,回頭喝道:休得胡來!你父親出陣,從來不用暗器傷人。然後掉轉馬頭,又向對方陣列罵道:司馬匹夫,你那六向合縱連橫之勢,本先鋒已經有計破了。

司馬卓大笑:六向合縱連橫之勢,乃本人積前賢用兵任勢之精華,借陽泉山天賜之險峻,天人合一,兵地合一,渾然圓滑,輾轉起伏。別說破勢,單憑我一線城寨你就難於逾越。

鞏羽笑道:匹夫之勢雖然嚴密,但豈不聞兵無常形,兵形似水,似水則流,流則變通。本先鋒不僅有了破勢之策,而且不止一策。本先鋒如今跟你講實話,我的一策是出阢煬下三元,以迂為直,五萬重兵在此與你對峙,五萬重兵斷你三元援救咽喉要道。另集十數萬大軍遠途奔襲阢煬,掐你糧草。久而久之,你軍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必然不戰自亂。

司馬卓在馬上鞭指南蓼軍陣,哧哧譏笑——計是好計,可是你長途迂迴,師老兵疲,加之輜重不濟,我看你此計難成,乃是畫餅之計。

鞏羽不動聲色,微微一笑說,本先鋒的二策是聯西羥出隴右,沿陽關箐出奇兵,捋你腹背,在陽泉山陰面與你交戰。到那時你的全部優勢就變成了劣勢。本軍不僅收復陽泉山,而且可以佔據你圭砉一線。那樣,老兄你就敗慘了。

叫陣叫到這裡,才算真正進入到實質階段。

鞏羽漫不經心地道明他破勢的二策之後,司馬卓的神色似乎有些異樣,但是他很快就將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掩飾住了,不驚不乍地譏笑道:鞏羽匹夫不要得意太早。你的算計不錯,可惜陽關天塹你無法逾越。這仍然是空計一條。

鞏羽嘿嘿一笑說:司馬匹夫有眼無珠。本先鋒在飆荽碸揣摩十年,早已探悉陽關左山有山獸捷徑可通圭化。只要我出兵峽塞,輕取陽關,就可對陽泉山形成席捲之勢。你縱有三頭六臂,也挽救不了頹勢。

遠遠地,鞏雲飛看見司馬卓在馬背上猝然回首,像是向身後的副將們詢問什麼。鞏雲飛再一次掂了掂手中的方天畫戟,心想父親大人果真胸有成竹,也許司馬匹夫當真會不戰自退,說不定這柄嶄新的方天畫戟還是派不上用場,那就太沒有面子了。

鞏雲飛正在遺憾,對陣又傳過來一陣朗朗的笑聲。司馬卓仍然趾高氣揚,瘋瘋癲癲地嚷嚷,鞏羽匹夫,你果真還是捏住了我的七寸。就算你真敢依此策遣兵,可是你已經點破了,我豈能坐以待斃?我只消派遣五千兵馬掐住峽塞,扼守圭化,你這高明一計也就化作泡影了。

鞏羽笑道,司馬匹夫,十年不見,你竟然變得如此低能。本先鋒既然已經點破,那就是棄此計而不用,勢必另有絕招。今日陣前我不說破,但今日之後我把我的一切招數都告訴你,讓你敗得明白,輸得清楚。

司馬卓儘管氣勢依然昂首挺胸,但是話語卻在不知不覺中軟了下來——鞏羽匹夫休出狂言。我的陣勢並不拘泥於定法,而是隨時動靜機變。你縱然是孫吳再世,在我的陽泉山下,也只能依勢任勢。戰爭開闔,機變調度,以變應變,以變應不變,以不變應變,以不變應不變,全在將帥因勢利導。我是不會一棵樹上弔死的。

鞏羽知道司馬卓心中已經開始發虛,便不再奚落,在馬背上向司馬卓輕輕地揮了揮手,換了一種溫和的語調說,司馬卓將軍,老夫今日叫陣,並非要給你好看,而是另有肺腑之言相告。你我兩軍交戰經年,師老兵疲國力損耗。君不聞前人云,十年干戈天地老,四海滄桑痛苦深,兩軍之爭,僅僅只為一山之地,二十年來雙方死傷幾近百萬。以百萬人之生命爭此惡水窮山,委實得不償失。但是站在別處說話,你我各自負有使命,各為其主,又不得不戰。如今情勢顯然,你的陣勢雖然得天獨厚,但本軍謀在必破。優勢既破,陽泉山對於兩軍都變成了毫無戰略意義的荒涼庸地。為了將軍和北蓼軍卒的生存安危,請將軍引兵退出陽泉山。

鞏羽的語調是委婉的,但是話中的意思卻是強硬的,不容置疑的。

司馬卓說,簡直豈有此理。你我兩軍尚未開戰,我為什麼不戰自退?你憑什麼不退出隗娥山?

鞏羽說,我這是為你著想。實言相告,我大軍已經部署完畢,各自依計而行。是戰是和,既取決於我的決心,也取決於你的態度。只要我一聲號令,你數萬人馬就不復存在了。為了幫助將軍抉擇,請你先看一看我的破勢之策,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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