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 十三

一場並非勢均力敵的戰爭是在鞏雲飛的提議下進行的。

鞏雲飛實在不能忍受獨眼老者三番五次如此這般的教訓了。那是在口舌進行到將近半個時辰之後,獨眼老者閉目神思的一瞬間,鞏雲飛突然憤怒地提高嗓門說道:先生今日說來說去,無非是想說本軍此戰必敗,委實讓人不能接受。先生敢跟我打賭嗎?

獨眼老者的眼睛亮亮地睜開了,笑呵呵地問:賭什麼?

賭我南蓼軍此次北征之成敗。成,則先生掌嘴認輸,以謝對本軍貶低之罪。敗,則小將將頭顱獻於先生膝下,以謝有眼不識泰山之罪。

獨眼老者好像來了興趣,哈哈一笑,然後說,小將軍不必下這麼大的賭注。我看我們兩個人還是小賭一把為好。如果小將軍賭輸了,就請回去呈見伯約中帥,建議退兵休戰。

鞏雲飛直直地看著獨眼老者,緊緊追問:倘若我贏了,先生輸什麼?

獨眼老者說:你不會贏的。

鞏雲飛站著不動,仍然執拗地問:假設我贏了,先生給我什麼?

獨眼老者動須一笑說:倘若小將軍賭贏了,老夫即刻隨你下山,助將軍與司馬匹夫決一死戰。

鞏雲飛大喜過望,抽劍叫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然後就開賭。

獨眼老者取出一枚椹果亮在手中,讓鞏雲飛看個清楚,再背在身後變動,須臾伸出拳頭讓鞏雲飛猜測椹果攥在左手還是右手。

第一次鞏雲飛見獨眼老者左拳大而右拳小,認為老者玩的是虛而實之的把戲,便猜了右拳。結果沒有猜中——老者是實而實之。

第二次鞏雲飛見老者仍然是左拳大而右拳小,心裡嘀咕,他以為我要變,我偏偏不變。於是再猜右拳——不幸的是又沒有猜中。

第三次老者伸出來的依然是左拳大而右拳小,鞏雲飛心想事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咬緊牙關又猜右拳——仍然撲空。

到了第四次,鞏雲飛低下頭琢磨了半個時辰,狠狠咽了一口晦氣,盤算獨眼老者你總不至於一條黑道走到底,最後決定還是再猜右手。

獨眼老者哈哈大笑攤開掌心——空空如也。

鞏雲飛深知自己是無法同這個獨眼老者算計心機的。鬥智顯然毫無取勝可能,於是改變策略,連想也不想了,第五次猜了左手,第六次猜了右手,第七次再猜右手,第八次第九次均猜測左手。如此反覆十次,最後一次他猜中了。可他分明知道,這一次是獨眼老者給他的面子。

鞏雲飛心中十分惶惑,臉上卻不服氣,嘴裡嘰嘰咕咕,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獨眼老者一目了然,笑了笑說:老夫所謀之勢將軍不能破,將軍謀勢我破如何?

鞏雲飛欣然應允。於是將椹果托在自己掌心,在身後動作了一番,伸出拳頭,且看老者的那隻獨眼是否火眼金睛。

獨眼老者微眯獨眼,忘我忘物靜坐片刻之後,將獨眼緩緩地睜開了,爽朗一笑說,小將軍到底是將門之後,運勢權謀不拘泥於常法。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你的這點子雕蟲小技怎麼能蒙蔽老夫呢。老夫斷言,椹果既不在左手,也不在右手。將軍欺我了。

鞏雲飛大驚,窘迫地攤開兩隻手,的確是空蕩如洗。不禁紅著臉低下頭說,先生料事如神,小將五體投地。懇乞教誨。

獨眼老者絕不謙虛,悠然說道,運兵遣勢,看起來變幻無窮,說起來又似乎很簡單,無非是虛實正反大小多少高低,非此即彼非勝即負。比如你我之小賭,先前你謀勢我破勢,第一招我料定在彼此不諳心機的前提下,你只能以己之心度我之腹,你認為我必定有詐,可是我偏偏無詐,實而實之無為而為。從這一個回合開始,往後你的心路就在老夫的把握之中了。你料定我不敢一條路走到底,可是我偏偏一條路走到底。謀勢破陣,貴在用奇,往往是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存在著最大的可能,你認為我最不敢做的事情我偏偏要做。心算,你是算不過老夫的。至於你謀勢老夫來破,情形又不一樣了。先前你是屢戰不勝,心裡先怯三分,深知謀不過老夫,只要有勢,就逃不出老夫的洞悉。說到底兵者詭道也,於是你念頭一閃,決定用詐欺我。我說得對嗎?

鞏雲飛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心悅誠服地說,老先生明察秋毫,所言句句金石字字珠璣。

那麼,你我之賭勝負已見分曉,小將軍應該依約回到軍中,力勸伯約中帥退兵休戰。

鞏雲飛默然不語。

怎麼,小將軍反悔了,不肯踐約?

小將認輸。可是小將尋父未見,疑點甚多,請先生指點迷津。

有話請講。

鞏雲飛站起身來,慢慢地後退幾步,再站穩,然後一絲不苟地注視著獨眼老者,決不放過老者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

小將只問一個問題——先生你到底是誰?

獨眼老者沉默片刻之後動須一笑——你希望我是誰?

鞏雲飛定定地看著獨眼老者,一股燙熱的血突然從身體內部某個層面噴涌而出,將一副年輕的骨骼淬出了咔咔嚓嚓的裂碎的聲音。

他看見獨眼老者也似乎戰慄起來,終於,他看清楚了,一顆——一顆巨大的透明的淚滴從老者的獨眼裡湧出來,爬過旺盛密實的鬚髮,掛在胸前的葦蓑上,在那裡等待,在那裡聚積,在那裡匯合成一顆滾動的太陽,然後隆重地濺落在身下的草叢中。

鞏雲飛不由自主地跪下了,淚流滿面地伏地大慟——父親啊父親,你就是我的父親啊……

一名軍卒躍上高坎,揮手一揚,一面巨大的先鋒將旗頓時舒展開來,在空中獵獵作響,斗大的鞏字像一團跳躍的火焰,在和煦的春風裡亮亮地顫動。

獨眼老者終於站起身來,離開了久坐不離的那張槿藤交椅,走到鞏雲飛的面前平靜地說,是的,我是你的父親。起來吧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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