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 十二

鞏雲飛和他的軍卒們是在後晌走進那塊地方的。

那裡已經是鮮花之海的岸邊了。那是一片嫩芽初綻的果園,頂上飄蕩著如夢似幻的陽光。陽光的下面是一群形態各異的生命。幾隻華麗的麂子正用漂亮的眼睛奇怪地打量著這群闖進家園的不速之客,並且頻頻回頭去用目光詢問它們的主人——在這個由山獸組成的龐大家族的中央,端端正正地坐著一位身著葦蓑的獨眼老者。

老者紋絲不動,唯一的右眼射出的光束從深厚的毛髮里透出來,像一團朦朧的沉霧,濺落在鞏雲飛的面前。

鞏雲飛無法透視獨眼老者的意思。使他感到安慰的是獨眼老者身邊匍匐的幾隻膀大腰圓的丹陽虎,絲毫沒有流露出威懾的意思,反而用一種安詳而友好的態度向遠道而來的客人注目行禮。

在丹陽虎的外圍,還有幾隻西皋狼和蠓驢。這些山獸都似乎不大關心眼前將要發生的事情,仍然我行我素磨皮蹭癢地曬太陽打哈欠。

鞏雲飛向身後揮了揮手,軍卒們便疾步跟了上去。在快要進入果園的時候,冷不防從旁邊的樹叢里傳出尖厲的一聲嘶鳴,接著就有一條尺把粗花里胡哨的蟒蛇從天而降,十分霸道地橫在軍卒們的前面。

軍卒們駭然而退。

鞏雲飛站著沒動,想了一會兒從腰間抽出自己的佩劍。這時候他聽見了一聲渾厚的咳嗽,然後就有一句含糊而有力的話——

來者通名報姓。

鞏雲飛昂首回答——南蓼軍先鋒統制鞏羽將軍之子、第八路營將鞏雲飛。

噢——一聲輕哦從獨眼老者的鬍鬚里不冷不熱地飛過來,像一盆冰涼的河水迎面潑來,幾乎澆滅了鞏雲飛的滿腔熱望。

沒有出現他所預想的那種大喜大悲的場面,更沒有飛淚傾盆抱頭大慟的骨肉重逢儀式,只有獨眼老者這一聲漫不經心的輕哦,表示他知道來者是誰了。

將軍不避猛獸毒瘴,來到這人跡罕至的深山僻壤,是要做什麼事情呢?

小將尋找我的父親、南蓼先鋒統制鞏羽將軍。

獨眼老者又哦了一聲,抖動了一下鬍鬚,像是微微一笑,說,據我所知,你的父親已經死了。

鞏雲飛怔了一下,集中目光仔細地看了獨眼老者幾眼,朗聲說道:我的父親十年前兵敗琵盧坡,導致全軍潰退。父親引為奇恥大辱,跳崖自盡。但我中帥大人熟知父將秉性,推論父將仍在人間,必定隱沒於昔日交戰之地,潛心偵悉北蓼軍勢,運籌出奇方略。如今我南蓼中帥伯約大人提二十萬虎狼之師,進行第八次北征。特命小將前來尋父,請回軍中,重振一代名將雄風,報仇雪恥。先生您……

啊——獨眼老者伸出胳膊揮了揮手,擋住了鞏雲飛的話。那條忠於職責的蟒蛇也像是接受了調遣,原地噼里啪啦地翻了幾滾,以極快的速度鑽進了叢林。

小將軍不必費心了。你的父親他當真是死了。他當初跳崖的時候的確沒有死掉,也確實像小將軍說的那樣,他歷盡數年悉心揣摩北蓼軍勢,誓以殘生微力報兵敗之辱。可是他最終還是離開了人間。他在三年前歿於疾病。

鞏雲飛心中大疑,顫聲問道:那麼,先生你是什麼人?

我是西域獸王。

獨眼老者依然平靜如水,又說,我也是最後一個見到你父親的人。

他指著山獸們說,三年前這些可憐的孩子們遭到西羥獵王的捕殺,我帶著它們逃到了這座山下。我們是在河邊看見你父親的。那時候他已經被疾病徹底地打垮了,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喂他喝水,也喂他服用獸葯,他才又多活了兩個多月。他向我講述了他所經歷的戰爭,講述了他的功勛和遺憾,也講述了你和你的母親。他已經預計到你會到來,所以他委託我在這裡等待。讓我向你轉告並且請你呈報貴軍中帥大人,依你父親將近八年的勘探和揣摩,發現北蓼軍勢年年更新,邊寨城池聯勢成網。貴軍遠道而來,師老日久很難取勝。令尊留下遺書一封在此,囑小將軍來日持此書去北蓼軍中會見北蓼先鋒統制司馬卓,他見到此書必然同意議和,兩家從此平息干戈,永世交好,使社稷得以風調雨順,百姓得以安居樂業。

鞏雲飛對獨眼老者的話將信將疑,覺得很不對勁兒,獃獃地想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先生之言恐怕未必出自父將之口。我鞏家世代為將,功勛卓著,斷不至於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至於議和,更不是父將的性格。先生所言有詐,我是不會相信的。

獨眼老者不卑不亢地說,小將軍難道沒有聽說過,人之將死,其言亦善。你父親正是在將死未死之際幡然醒悟。許多年來你征我伐,勞民傷財,草菅人命,彼此又得到了什麼呢?不過是寸土之爭。戰爭戰爭,戰為利爭。可是利益之爭也並非唯一只有殺伐一條途徑可以達到目的。

鞏雲飛說,先生莫非是北蓼軍派來的姦細,專門在此惑我軍心嗎?我可以明確告訴先生,我南蓼軍十年一戰,志在必勝。走出山外你就會看見,我二十萬大軍漫山遍野,如泰山壓頂,勢必要蕩平北蓼營寨奪回陽泉要塞,豈有不戰而退之理。

鞏雲飛又一次看見獨眼老者笑了,並且向他招了招手說,你過來,到我身邊來。

鞏雲飛便凜然走了過去。

獨眼老者用他唯一的眼睛尖銳地注視了一會兒鞏雲飛,一本正經地問道:小將軍你敢斷言此次北征必勝?

鞏雲飛慨然答道:小將不勝則死。

獨眼老者擊掌嘆道,果然是將門之後,不負盛名。將軍之所以這樣說,看來是很有把握了。我且問你,小將軍知道北蓼軍等待你們的是什麼陣勢嗎?

鞏雲飛說,不過是六向合縱連橫之勢。我軍中帥大人對此深有研究。

此役若是由小將軍來調度,小將軍能夠拿出什麼樣的高明計策呢?

鞏雲飛自信地說,小將也曾經研讀過北蓼軍的《陽泉山兵形軍勢詳圖》。據我所見,那種陣勢雖然嚴密,但是他畢竟兵力有限。本軍勢大,上有十員久經沙場的統制上將,下有六十四名將門虎子,都是力敵萬夫的好漢。我看也用不著太費心思。決戰之日,本軍大兵掩進,分路挑戰強攻,勝利指日可待。

獨眼老者不易察覺地聳動了一下鬍鬚,然後說,小將軍年輕驍勇,血氣方剛。可是,為將之道僅有敢死盛氣還是遠遠不夠的啊。在你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你的父親也曾經數次宣稱不勝則死馬革裹屍之類的豪言壯語。匹夫之勇不可取啊。我聽你父親說,他十八歲時重武輕謀,二十歲重謀輕武,二十五歲文武並重。為了運籌兵勢陣局,他熬幹了心血,可是後來還是輸給了司馬卓。為將之道貴在任智而不恃力。古人云,勝兵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良將用兵未戰而妙算勝。聽小將軍方才一席話,似乎恃力多於任智。這說明將軍既沒有準確地料算敵我軍勢,也沒有奇策良謀,僅憑一腔熱血抱拚死決心,其實這裡面又有很大的投機僥倖心理。恕老夫直言,天地人三勢可以說一無所知,尚未開戰,已經先敗了。而司馬卓老謀深算,別說小將軍,就是貴軍中帥和令尊鞏羽將軍也不是對手。我勸將軍三思而——退。

鞏雲飛的臉漲紅了,憤憤然說,先生之言,未免過於抬舉司馬卓了吧。先生久居深山,與山獸為伍,竟然深諳軍勢,使本將深以為奇。莫非先生同司馬卓是故交嗎?

獨眼老者照舊不慍不火,坦然說道:小將軍言中了,老夫早年確實同司馬卓打過交道,對他的底細略知一二。此人自幼天資過人,到如今已領兵為將數十年,治軍嚴謹,心機城府極深。且看陽泉山防禦布勢,絕山依谷布勢,六向合縱連橫之勢渾然天成。爭端一旦開啟,攻者縱然百萬大軍,但是進至陽泉山下便無法施展,勢將化作細水流沙,點點滴滴滲入北蓼軍六向合縱連橫之勢中,就好比六條長蛇鑽進竹筒,擊其首則尾不能顧,擊其尾則首不能顧,擊其中段則首尾不能相顧。如此,焉有不敗之理。

鞏雲飛強壓一股暴戾之氣,狠狠地看著獨眼老者說:小將聽說兵無常形地無常勢。今天看先生的意思,司馬卓就是料事如神無所不能的運謀聖賢了。本軍就毫無獲勝的可能了嗎?

獨眼老者沒有馬上回答。獨眼老者抬頭看了看天,又低下頭去看了看地。在鞏雲飛的感覺中,像是度過了漫長的歲月。漫長的歲月過去之後,獨眼老者才轉過身來,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看著鞏雲飛,緩緩說道:是啊,小將軍說得對啊,兵無常形,地無常勢,貴在人謀。可是人謀又談何容易啊,謀天易而謀人難。縱觀古今,戰事紛爭,奇謀絕略層出不窮浩瀚如海,英雄輩出將星如林。而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一個同樣的基礎上。

鞏雲飛沒有作聲。他一時還琢磨不透獨眼老者是個什麼意思。

你讀過《孫子兵法》嗎?獨眼老者突然問道。

讀過。我可以倒背如流。鞏雲飛毫不含糊地回答。

一本洋洋大觀的《孫子兵法》實際上只說了一句話。你知道是哪一句嗎?

鞏雲飛惶惑了,不安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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