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 十

中帥伯約是在出征一個月之後的一個晚上單獨召見鞏雲飛的。

此時十路兵馬齊頭並進,或通衢,或捷徑,或日夜兼程,或晝伏夜行,已經離開京都千里之外,抵達南蓼北域別疊山下了。中帥傳令沿別疊山安營紮寨,準備歇息至春暖花開,待斥候回報前方軍情,再拔營起寨。

鞏雲飛進入中軍大帳的時候,中帥正在面壁研讀一幅繪在絲帛上的《陽泉山兵形軍勢詳圖》。

很長時間中帥沒有回過身來,似乎已經進入無人之境,獨自一個人面對一個巨大的空曠的世界。

伯約已經老了。衰老的不僅是他的年齡,更是他的銳氣。想當年,這是一個何等英雄的將軍啊,就是他揮兵蕩平東西八夷,並且一次又一次力排眾議,數次率領大軍進行艱苦卓絕的北征。可是如今,在中帥的臉上,再也看不見昔日那種果決和凌厲的氣勢了,衰老的疲憊和屢戰不勝的困惑,掩飾不住地堆積在他的目光中。

中帥似乎感受到身後那雙年輕的眼睛的灼熱了,他緩緩地回過頭來,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了鞏雲飛一會兒,然後讓他走到圖前,問道:雲飛小將,你知道這張兵形軍勢圖的來歷嗎?

鞏雲飛的心中隱隱動了一下,回答說不知道。

中帥卻沒有接著這個話題再說下去。中帥說,自從南蓼建元以來,他這是第七次領兵北征了。每次出征的時候,他都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勝利。可是,要實現勝利,又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啊。

鞏雲飛抬起頭來,看見一縷黃昏的陽光從營帳的縫隙里斜斜地射過來,落在中帥那張飽經滄桑的臉上。從中帥微微悸動的肩膀上,鞏雲飛似乎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河流嘩嘩奔流的聲音,從眼前這個有著歷史的輝煌和現實威儀的身軀里溢出來。

他想中帥當真是老了,按說這樣大的年紀是不應該再出征了,可是這個倔強的老頭卻是那樣的奮不顧身,用了整整十年時間籌集糧餉輜重,招兵買馬納賢求將,出征之日在文武百官面前老淚縱橫,聲淚俱下地表示此次出征倘若再次無功,再不奪回陽泉山,他就不回來了,他要馬革裹屍葬身敗地。

哦,這個清廉而又寡慾的老頭兒,他沒有別的任何財產和興趣,他的一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戰爭。他把北征奪回陽泉山看成是他畢生的最後一項事業,而且是一項神聖的事業——這種神聖像一顆堅定的種子,從中帥那棵巍峨的大樹枝丫上落下來,深深地種進了鞏雲飛心靈的溝壑里。

大約就是從這個霞光蕩漾的春天的傍晚,一位即將退出戰爭舞台的老將用他的傷感的情調震動了鞏雲飛,使他更進一步地領略到戰爭的事業對於一個將軍的生命是何等的重要。

鞏雲飛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中帥用眼前這樣的方式召見他,是意味深長的,很有可能是要告訴他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隨著年齡的增長,鞏雲飛總是無端地認為,在他的生命中,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被周圍的人們密封了,他總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的生活中存在著一個謎。他希望有人告訴他謎底。這個人也許只能是中帥。

果然,中帥以一種縹緲的聲音開始訴說了。

中帥說,很多年以前,我們南蓼軍里,曾經有過一位像你一樣年輕的營將,他不僅驍勇無比,在沙場上不避矢石捨生忘死,而且聰穎過人,自幼熟讀兵書,文韜武略都十分出色,深受主將和部屬的愛戴。隨著功勛的積累,他後來成為南蓼軍中的一名獨當一面的先鋒統制將軍。但是在此前的最後一次北征中,他卻連續兩次被對方將領誘騙失策,招致慘敗,並且由於要塞淪陷,造成全線潰退,從根本上決定了北征的再次失敗。這位統制將軍不堪忍受奇恥大辱,跳崖自盡了。

鞏雲飛的心再一次劇烈地跳動起來。

這些年來,雖然人們都對他講他的父親是一位英雄,是壯烈戰死在沙場上的,但是,他渴望知道父親戰死的每一個細節,他不止一次地對那次戰役的背景刨根問底。而恰好在細節問題上,無論是母親還是父輩將領們,總是閃爍其詞,似乎是高深莫測,從而使他心中的疑問日益深沉。此刻,中帥的話似乎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他的那份痛苦的預感。

那位跳崖自盡的統制將軍是我的父親嗎?

中帥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凝重地看了他一眼。

鞏雲飛明白了。一股熱辣辣的燙血從他的骨骼里湧上來,漲紅了他的臉。

如此說來,我的父親他是因為戰敗才自盡的了。那麼,他原來是一個敗將啊。

中帥依然默不作聲,重新轉過身,久久地看著那幅《陽泉山兵形軍勢詳圖》。許久之後,中帥才轉過身來,把自己浸泡在蒼茫的暮色里,緩緩說道:啊,雲飛小將,你提出了一個讓人很難準確回答的問題。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常勝將軍。一個將軍的功過是非也不是一戰兩戰就能蓋棺論定的。也是在十年前,最後一次北征行將開始的時候,你的父親向上進言,認為北蓼軍防務造勢詭奇,而且以逸待勞以靜制動,以優勢挾劣勢。而本軍勞師遠征,糧草輜重運輸遙遠,不宜貿然進攻。而且本軍進攻出發地隗娥山地勢綿緩,無險可據。鑒此,他提出了一個以退為進的長遠戰略,後退一舍三十里,憑藉別疊山之屏障,就地安民屯田,據險造勢,與北蓼軍形成長期對峙局面。在對峙的大前提下創造局部優勢,不顯山不露水地蠶食對方的要點,化全面強攻為點滴爭奪,易一舉突擊為分期割據,積小勝為大勝。應該說,你父親的這個設想委實是久謀之計。但是,由於他的統帥剛愎自用而且急欲成功,斷然拒絕了你父親的建議。統帥不容置疑地命令三軍不惜一切代價爭奪陽泉山,達到逼敵後退三十里的戰略目的。你的父親是在這個強硬的命令下面選擇了琵盧坡,他是硬著頭皮想從對方的軟肋部撕開一個口子。但是他恰好被對方的將領司馬卓算計了。你父親同司馬卓鬥智鬥了幾十年,勝負都很平常,唯有這一次輸得慘重。事實上,敗軍之將並不是你父親一個人,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那位權傾朝野的軍中統帥一味強調進攻,按照你父親的戰略構想,也許失敗的就不是南蓼軍。

那位拒絕接受我父親建議的統帥是誰呢?

鞏雲飛差不多已經明白了,可他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中帥淡然一笑,算是回答了,然後看著鞏雲飛說,所以,本帥從來不認為你的父親是一個敗軍之將,不僅如此,即使在整個南蓼軍中,也沒有人認為你的父親是一個敗軍之將。這就是我們過去一直沒有跟你細說的原因。而現在你已經成為一名營將了,在你即將開始揮戈上陣之前,我有責任把一切都告訴你。我要讓你堅信不疑,你的父親確實是一個英雄。你要以你的父親為楷模。

可是……我的父親他卻蒙受敗軍之將的恥辱結束了他的生命。

鞏雲飛的心裡倏然湧上一陣酸楚,差點兒就掉下了眼淚。

中帥輕輕地點了點頭,又轉過身去,反反覆復地看那幅掛在壁上的兵形軍勢圖,直到很長時間之後,才回過頭來,十分肯定地說:雲飛小將,你的父親他沒有死。

鞏雲飛心中一震,睜大了雙眼,嘴巴動了動,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呆若木雞地看著中帥。

中帥說,你過來。

然後,中帥指著《陽泉山兵形軍勢詳圖》上的一個地方對鞏雲飛說,據最後一個見到你父親的公孫陽將軍說,你的父親是從這裡跳下去的。這個地方開戰之前我去過,這不是跳崖的最佳位置。再說,以本帥對你父親的了解,假使他當真要自殺,他也不太可能選擇跳崖這種婆婆媽媽的方式。為將之死,尤其是像你父親這樣征戰了幾十年的將軍,更習慣於使用兵器。據我所知,你父親是帶著兵器跳下去的。這不符合他的性格。

可是……他為什麼要製造身亡的假象呢?

是啊,是有點奇怪。不過,我倒是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他好像是要做一件很大的事情。在這件事情沒有做成之前,他不希望我們打擾他。他想一個人留在那裡。

他到底是想做什麼事情呢?

中帥又沉默了,無言地凝視營帳外面越來越暗的暮色,似乎在傾聽著什麼,神情莊重而又虔誠。

這一瞬間鞏雲飛恍若夢中,心中悲喜交集。他多麼希望中帥的推斷是真的啊。他想,他的父親既然能留在那裡十個春秋,那是要下天大的決心的,他的父親肯定會有一個氣吞山河的宏偉計畫,可那到底是什麼呢?

中帥終於把答案告訴他了。中帥幾乎是微笑著告訴他這個巨大的秘密的。啊,雲飛小將,你的父親他要乾的事情,就是等待今天我南蓼北征大軍的到來,他將把你把我把我們南蓼軍帶向最後勝利的道路。

鞏雲飛驚呆了。令他驚訝的不僅是事實的本身,更有中帥對於自己推斷的自信。中帥的語調告訴他,這一切已經不是假設,而確鑿無疑是真的了。

中帥大人,你……是說,我的父親他當真還活著?可是……已經十個年頭過去了,就算他當初沒有死掉,可是這十年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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