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 九

出征的日子,是一個寒風呼嘯的冬天。

沒有太陽,沒有雨雪。只有干硬的沙和粗糙的風從很遠的地方旋過來,接踵掠撫著畿輔的阡陌,無孔不入地鑽進陣列里。沙糝落在盔甲上,發出細碎的剌剌的響聲。綿密的塵埃則不失時機地落在軍卒們的臉上,粘在眉毛或者鬍鬚上。時間久了,浩浩蕩蕩的陣列也就變成了灰濛濛的一片。

冷。寒冷像一面襤褸的旗幟,在風中裝神弄鬼地發出極其刺耳的獵獵之聲。新招募的軍卒們心裡便難免有些凄惶。此一去如發機弩,委實難說能不能再走一遭回頭路。老軍卒們則大多目不斜視神色莊重,一個個顯出經多見廣滿不在乎的樣子。這些老軍卒的軍齡多在十年以上,有些卒長、什長甚至已經在軍中生活了二十幾年,跟隨中帥北征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遠處有了動靜。那是文武百官在為中帥和統制將軍們餞行。

陣列是按照旌幡顏色分支排布的。京都畿輔十里古道像一條彩色的抖動的河流。豎在最前面的,是一面丈方折半的鑲紅嵌翠的巨幅旌幡,上面綉著斗大的黃字,那便是南蓼軍的帥旗了。比帥旗略小寸幅的綠底紅字的是先鋒統制的將旗。往後又依次按照十路護衛統制的姓氏排列著十面藍底紅字旌旗,各旗號令兩萬人馬。每名統制下面又分為十營。營將的號旗一律紅底黑字。一營二十卒,一卒十什,一什二伍十丁。卒有三角小旗,什有長條旗帶。這些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旌幡,如同紋路清晰結構嚴謹的神經系統,絲絲入扣地提挈著二十萬大軍。

一切儀式都像以往出征那樣按部就班,只有幾個細心的老軍卒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那便是先鋒統制的將旗上沒有綉上姓氏——眼下,他們還不知道誰是他們的先鋒統制。

新的北征大軍較之十年前已經有很大的不同了,一個顯著的特徵是多了六十四名少年營將。他們全是南蓼軍名將之後,他們是吸吮兵法韜略的奶水長大的。還是在當年北征再次無功而返之後,中帥痛定思痛,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心,那就是在本國名將的後裔中選拔有志軍旅的堪琢之器,組成一個專習謀略專攻武藝的官練營。六十四名血氣方剛的貴族少年於是在純粹的戰爭泉水的灌溉之下蓬勃地長大了。子承父業,而且大有青出於藍的趨勢,使中帥增添了不少信心。

現在,鞏羽之子鞏雲飛就站在這雄壯的陣列之中。他也是從官練營里生長起來的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一棵戰爭的樹苗。基於一種十分複雜的感情,中帥在他的身上投入的心血和對於他的厚望,幾乎超過了官練營里的任何人。

作為一名號令千人的營將,鞏雲飛既沒有被旌幡的河流淹沒,也沒有被軍卒的浪潮舉高。他恰到好處地佇立在中軍第二營陣的前首位置上,平靜地注視著遠處蕭瑟的原野和前方熱烈的場面。而事實上,在平靜的目光的遮掩下,他的另一雙眼睛——心靈的眼睛已經穿越了活躍在這裡的芸芸眾生,觸到了遙遠的地方。啊,十年了,他在這戟槊如林、堅硬如鐵的軍旅長大了,他在中帥和統制將軍們的呵護和訓導下長出了龐然的身架和強大的膂力。

沒有人告訴他他是一個敗軍之將的後代。

從父輩們斷斷續續的敘述中,他知道在千里之外有一座陽泉山和隗娥山,那裡埋藏著許多驚心動魄的故事。軍中的那些兵器已經被他操練得出神入化,談兵論勢已在心中咀嚼得爐火純青。在操練場上,他單槍匹馬可以力敵數人。縱馬馳騁在畿輔的原野上,揮動丈八鋼槊,迎著呼嘯而來的狂風,他的胸腔會體會到巨大的快感。爭鬥的慾望隨著出征日子的迫近,一天勝過一天地膨脹。

母親說他將會成為一個英雄,橫槊立馬有八面威風,那股衝天的氣概比當年他的父親還要豪邁幾分。

中帥和統制爺們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老的老了,北征大業就要看後輩們的了。老將軍們都滿懷熱望,期冀他們的後輩為他們刷新北征屢戰屢敗的恥辱歷史。於是,在這支即將出征的軍隊里,心情最為迫切最為激動的,自然要數六十四名少年營將了。

是啊,龍生龍鳳生鳳啊,一種血統的英雄觀和天將降大任於將門之後的優越感以及神聖的使命感,無時不在衝撞著振奮著他們,使他們年輕的血管膨脹欲裂。

鞏雲飛的榮譽感絲毫不亞於任何一個少年營將。

那支潰退回來的殘軍里,沒有人向他提起琵盧坡兵敗的真相。中帥和統制爺們都對他講,他的父親是一個文武兼備的統制將軍,在十年前的北征中還擔任先鋒,是戰死的,死得很英勇很慷慨。於是,鞏雲飛又比別的少年營將們多了一分熱望,他盼望早一點殺向那片山高林密的神奇的土地,即便壯烈戰死,也給家族更添一顆輝煌的將星。

鼓聲慷慨響起。最初的幾聲緩慢而沉悶,漸漸地加快了速度,一聲聲隆重地拔地而起,升騰在空中,在軍卒們的心靈深處震撼翻卷。二十萬雙眼睛聚集在一起,聚集在那面於干硬的風沙里時卷時舒的巨大的帥旗上。

啊,它終於動搖了。這支軍隊的靈魂之旗,在人們的視野里蕩漾著金色的光芒,召喚著遠征的精神。頓時,所有的旌幡都升騰起來,像是一夜之間從地面生長出來的雲霞,映照著森林一樣茂盛的戟槊和鎧甲。

潮水涌動了,離開了莊嚴肅穆的待發之地,沿著遠征的河床,向前滾滾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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