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 六

孤獨的日子猶如涓涓溪流,運行得總是格外的緩慢。天和地都是昏沉沉的。深山裡的陰風像是一柄銹鈍的鋸子,吱吱嘎嘎地割析著鞏羽的神經。

他把山下那條不知名的寬河命名為漫流河。

他眼下還沒有弄清楚這條河是從哪裡流過來的,也不知道這條河又流向哪裡。但是他知道,在不久的將來,這條河將會成為他的計畫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將不容置疑地被征為軍用。

天氣稍微晴朗了一些,他便決定利用冬天的最後的日子,對這條河道進行勘察。為此,他花了兩天的時間進行準備。他用獸皮縫製了裹腿和靴子,又籌備了足夠的食物,然後以冰為道,順河向東進發。

從河床的坡勢上,他分析這段河道是向東流的,而東邊群山疊嶂,必然會有一段繞山轉向,很有可能向北迂迴。

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是在離開出發地的第二天的後晌,一座陡峭的大山突兀地橫在前方,河道果然轉向了。他繼續前行,進入到大山的腹地。冬季的干風被阻擋在山外,只有頭頂上的天空不時傳出嗚嗚的號角般的轟鳴。視野依然蒼茫,除了一片浩蕩的雪原,飛鳥走獸樹木草蟲一律不見。

跋涉到第十六天,食物消耗殆盡,靴子也爛如糟糠。他只好停下來,依山傍河尋覓一個避風的崖洞作為棲身之地,焦躁地等待春天來臨。

等待的日子漫長無垠。蜷曲在山洞裡,卻又往往思接千古神遊八荒。有時候昏天黑地地想,倘若中帥在深秋出兵,冬季沿著這條河的冰道前進,會出現什麼情況呢?眼下他雖然還無法準確地判斷前方究竟是什麼地方,但是無疑距離北蓼軍的防線更近了。如果能夠順利地通過老天爺這道塹途,預先在這近處的山間溝壑紮下一支軍隊,那麼,勢必會大大地縮短攻擊的距離和時間,從而造成出其不意的神速之勢。

苦苦盼望的春天終於姍姍而來。

冰雪逐日消融,深山慢慢地升起一層清香的嫩綠。河水開始蠕動,然後爬行,漸漸地被雪水漲高了澎湃著向前翻卷。

望著滾滾遠逝的河水,鞏羽就有一種別樣滋味在心頭。先賢之言委實精闢——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鷙鳥之疾,至於毀折者,節也。是啊,善於運兵謀機者,一是要憑險造勢,二是要短節神速。位勢、地勢、態勢、心勢、情勢,無一不是作戰制勝的重要因素。運兵之妙,全在任勢,恰如高山蓄水,驟然決之則一瀉千里勢不可當。又似猛禽捕獸,從長空振翼臨風,俯衝而下,勢不可敵。

他再一次堅信自己當年對中帥的建議是符合先賢用兵之道的。雖然說本軍是攻方,但是這並不等於說就要一味地憑藉進攻取勝。對於不遠千里長途跋涉的軍旅來說,要想擊潰對方的防線,必須首先穩住自己的陣腳,恰到好處地布局造勢,使雙方在非戰的前提下,處於勢均力敵的抗衡狀態,然後才可能機變以計破敵。

春天給洪荒的莽林里種下了蓬勃的生機,也給平靜的山野帶來明媚的喧鬧。但是令鞏羽始料不及的是,春天的鋪排也給他帶來了一場幾乎是毀滅性的災難。

這一次他遇到的敵人既無鎧甲也無戟槊,赤手空拳卻又威力無比——就在他離開崖洞之後不久,兩個龐然大物便大腹便便地尾隨而來。

鞏羽是在驀然之間回首的。

他先是隱隱約約地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似乎是十分興奮的喘氣聲,像是有一支兵馬在隱蔽地向前運動。在他尚未回首之際,一陣偶然飄過的山風就預先送來了熱烘烘的腥臊的氣味。

鞏羽轉過身去,穩穩地站住了。

赫然出現在他視野里的,是兩隻態度傲慢的丹陽雌虎。見他立得坦然,雌虎對視一眼,似乎躊躇了一陣,然後並肩躍上了一塊巉岩上,嚴陣以待地看著他。

冷汗是驚出來了,然而臉色卻沒有改變。鞏羽很清楚眼下的處境。敵人是兩個,而他是孤軍作戰,力量對比處於絕對劣勢。丹陽虎們餓了一個冬天,此次出窩想必是初戰,慾望正熾,激情正盛,氣勢上又佔了一籌。自己只有一柄卷了刃的佩劍,而虎們無論是血盆大口還是鐵鉤般的利爪乃至旗杆般的尾巴盡為兵器。勢差如此之大,倘若短兵相接,斷無生還可能。

硬拼是愚蠢的。鞏羽決定運用智慧進行抵抗。

他的第一個戰略行動就是不動,迫使自己在原地穩住陣腳,在這弩張劍拔的大戰爆發之前,利用自己沉著坦然的表現營造出一個凝重的靜場,使丹陽虎們不摸虛實,也從而使自己爭取到喘息之機,得以運升丹田之氣,在有限的時間內從附近找到兵器。

對峙果然出現了。他甚至向丹陽虎們做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猙獰表情。

虎們沒有輕舉妄動,只是莫名其妙地停在原地。它們大抵也弄不清楚這個似人似妖非驢非馬的怪物究竟是哪路神仙,到底有多麼大的法力。單看他那臨危不懼、面對兩隻巨虎仍然不驚不乍的姿態,就能估計到這傢伙身手不凡,想必是有些拳腳的。丹陽虎們在山中跟各路好漢都打過交道,可以說見多識廣,但是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蓬頭垢面渾身襤褸的怪物。

可是畢竟不是勢均力敵,因而這種對峙是不可能持久的。

鞏羽若無其事地冷眼瞟著丹陽虎,並且用眼角的餘光掃描附近的地勢。

倏然,他看見了兩隻雌虎不約而同地伏下了身子——但是他迅速就判斷出來了,這兩個畜生是在施展驕兵之計,是在愚弄他,其企圖是以假象鬆懈他的警惕。他再進一步觀察,果然看清楚了,虎們只是伏下了前爪,後蹄卻是僅僅彎曲矮下去不到半尺。儘管它們還是那麼一副不卑不亢的表情,甚至還表現出了傻頭傻腦的憨樣,但是鞏羽還是敏銳地聽見了隱隱約約的雷聲在虎的腹腔里隆隆滾動。那八隻利爪在山石地上抓出了咬牙切齒般的咔嚓聲。

對峙在剎那間被弱肉強食的慾望攪得粉碎,暗中較量的槓桿被舉到了空中。這片狹長的山澗坡地正在緩慢地同時又不可遏制地升騰著一股濃郁的殺氣。丹陽虎們在積蓄,它們腰腿上的肌肉在抽搐,它們把所有的力量都點點滴滴地聚集在前爪上了。只要他有異動,它們首先使用的將是前爪——奮力後踞而猛然前躍,構成泰山壓頂之勢,落地後則又改後爪為依託前爪為兵器,呈張弩發機之態,將勢若破堤地撕開他的胸膛。

鞏羽最終把勝利的希望寄托在右側十餘丈遠的一棵合抱粗的老樹上。在虎們將躍未躍之際,他冷丁大喊一聲,縱身跳出石坎,攀上了老樹。

丹陽虎們愣怔片刻,回過神來,惱羞成怒,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吼聲,張牙舞爪地撲了過去。

第一個回合以鞏羽暫且脫身而告結束。這株大樹當真是一座宏偉的城堡。然而局勢仍然不容樂觀。鞏羽清醒地明白,不消滅這兩隻丹陽虎,一切計畫都將到此終止。

虎們在猝然間進攻撲空之後,也冷靜下來了。它們似乎已經摸清了對手的虛實——那傢伙看模樣挺駭人的,披頭散髮面黑毛長,獸衣獸靴,恰似魔鬼,其實不過如此。倘若不是心虛又何必逃之夭夭?

既然摸清了底細,虎們就有主意了——你爬到樹枝上不要緊,不信你能飛到天上去。棲枝踞高不過是權宜之計,早晚你得老老實實地下來。嘿嘿,只要你下到地上來,勝負輸贏就由不得你了。

鞏羽當然能夠看得出來虎們的險惡用心。

經過一番運籌之後,他開始採取第二個行動。他把身上的獸衣、獸褲和皮囊全部解下來,用佩劍割成數十條,結成一根五六丈長的皮繩,將一端系在小腿粗的枝丫上,另一端捆在自己的腰上。這一切鞏羽做得十分從容。他現在距離地面有三四丈高,只要他不主動送下去,沉重的丹陽虎對他是無可奈何的。

但是他終於主動送下去了。他先是縱身往下一跳,在離虎口還有半丈遠的地方,驟然用力蹬樹,身體重新騰空,像鷹隼一般飛向一座巨岩,穩穩地落在上面。

虎們大驚,以為那怪物要逃,便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豈料還沒有靠近,那怪物又翩翩起飛,落在另一座巨岩上。虎們趕緊掉頭,氣咻咻吼喘不止,爪石相撞,火星飛迸,無奈怪物身輕如燕,再遁彼處。丹陽虎們被激怒了,它們感受到了被戲弄和蔑視的侮辱,終於燃紅了冷眼,張著宮殿一樣血紅的大口,吞吐著兵器一般銳利的舌頭,縱橫騰躍,掀起了聲勢浩大的攻勢。就這樣來來回回左衝右突,眨眼之間就把這片山澗空地震撼得搖墜欲裂。

戰鬥進行了一個多時辰。鞏羽精疲力竭地奪取了最後的勝利。先是那隻個頭稍微大一點的丹陽虎,不知是因為怒不可遏還是羞愧難當,在一次衝擊時立足未穩,勢不可當地撞在前方的巨岩上,腦漿迸裂而亡。另外一隻丹陽虎則不知是因為心力交瘁還是識破了鞏羽的勞而撓之伎倆,竟然豁達大度地自動休戰,靜卧一旁養精蓄銳。

當然,為了勝利,鞏羽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在連續幾十次騰躍之後,系在枝丫上的皮繩被磨斷了,他像一隻斷了翅膀的大鳥重重地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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