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 五

鞏羽當初很難想像得出來,僅僅是一條登山的路,竟會讓他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直到雪花落下來的時候,鞏羽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飆荽碸的這面山坡上度過了半年時間。也就是說,從山下到山頂,他整整花費了半年的工夫,居然沒有能夠走上去。

路自然是沒有的。起先他用自己的佩劍開路。

他在那些盤根錯節糾纏不清的樹藤之間尋找薄弱的環節,盡量少砍幾刀,以減少消耗。在經歷幾個回合的失敗之後,他才沮喪地發現逢山劈石遇河架橋的辦法是行不通的。往往是在開出去幾丈十幾丈甚至是幾十丈之後,前面又突如其來地橫出一座陡壁或者裂壑。更有甚者,有一次他用了十二天的時間開出一條路徑之後,前面竟然出現了一片窪地,往前幾步就是瘴沼。

他是看見了兩顆動物的頭顱才駭然後退的。

他又重新返回山下休整,在河邊臨時搭起樹棚作為營帳。這裡有他屢次攻山獵到的野獸。過冬的食物是不愁了,問題是寒冷難耐,山裡下起了大雪,河面也封凍起來。他的鎧甲早已不復存在,身上的那件戰袍被荊棘和山石剮得支離破碎。他將獵到的狼皮風乾,然後將毛朝里捆成一卷,在河岸的石頭地上反覆摔打揉搓,直到柔軟如綿,再用佩劍割成若干片塊和細條,鑿孔聯繫成衣,穿在身上,感覺頗為實惠。

下河鑿冰取水時,他被水面映照的那個怪頭怪腦的傢伙逗笑了。

那個傢伙蓬頭垢面,整個腦袋和面部被頭髮和鬍鬚蒙得嚴絲合縫,只剩下一雙眼睛黑咕隆咚地亮著。再加上身上那件非狼非豺的袍子,差不多就是個野人了。

很好。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副模樣,別說司馬卓的軍卒認不出來他,就是回歸故里,連妻小恐怕都很難辨認。

尤其走運的是,在一次開路的跋涉中,他遇見了一架骷髏,從骨架旁邊的殘骸上分析,很有可能就是中帥說的幾十年前派出的那路統制軍中的一個成員。他在屍骸附近反覆搜索,找到了一塊鼻頭大的打火燧石。

這個收穫使他喜出望外。他決定狠狠地獎勵自己一下,當天晚上就下山引火烤了一隻山貂,美美地食用了一頓人間煙火。

大雪封山,一個冬天都施展不開。除了強硬的寒風和山嘯林吼,連野獸的嚎叫都很難聽見了。獨自蜷曲在闃無人跡的深山老林里,也就只能從自己的記憶里尋找春天了。

最初的時光,佔據他記憶世界裡的主要成分還是中帥伯約。

十六年前,也是在北征的途中,幾名略有文墨的軍卒聚在一起議論戰陣,有個年紀大一點的軍卒舉出了古今各種奇陣方略,譬如什麼五行梅花陣、八列乾坤陣、水火虎牢陣等等,說得天花亂墜,引得新丁們心馳神往。而他鞏羽卻大不以為然。他認為以陣對陣乃上古兵法,上古戰者畢竟蒙昧未化,戰爭中多是以力戰力,以器制器,所以就十分重視陣法。所謂布陣,也就是企圖運用現有力量造成一種有利態勢,使之在短兵相接時得以充分發揮。在以力戰為主的上古戰爭中,布陣手段的高明與否、陣形是否精巧得當,的確是戰爭制勝的重要因素。

但是鞏羽又認為,歸根到底,兵者乃詭道,再漂亮的戰陣也只有一個階段的輝煌,一旦時過境遷,它便黯然失色。戰爭運行至今,已經深邃如淵,山川地理,日月水火,狼蟲虎豹,無不為之所用;奇正虛實,示東隱西,攻南擊北,陰其謀而陽其形無不為之所詐。兵形如水,造勢謀局全靠靈巧機變,軍力運用必須因勢利導,以變應變,以變制變。當然,運籌自如,也就可以以不變應萬變,以萬變制不變。當今之世,兵家爭鳴,謀略叢生,智者如雲,詭計如林。倘若兩軍對壘再按部就班擺開陣勢,你來我往,你一拳我一腳,豈不成了兒戲?尤其是有些術士,竟然還有呼風喚雨點石成兵的名堂,簡直就是裝神弄鬼,實在是不可取至極。

鞏羽沒有想到,他的這一番自成體系的見解,會傳到中帥的耳朵並引起了高度重視。幾天以後,中帥將他召入中軍大帳,讓他談談對於北征的看法。他當時提出此次北征宜久戰不宜速成,並且劃分了對峙、任勢、攻心、屈人四個戰略階段。雖然伯約當時並沒有採納他的建議,並且哂笑他是紙上談兵,但是對於他的謀略頭腦,伯約還是大為賞識。沒過多久他便由卒長擢升為營將,以後他屢建功勛,不斷得到升遷,直至統制將軍,並且是一名先鋒統制。

可是,這一回他太讓中帥失望了。他完全能夠想像得出來,當中帥得知他再一次兵敗琵盧坡的噩訊後,會是怎樣的痛心疾首。

在一個陰風呼號的夜晚,他又見到了中帥。

……他是被反縛雙臂推進中軍大帳的。他依稀看見中帥面壁而立,很長時間連看也不看他一眼。最後,他跪倒在中帥的身後,淚流滿面。

中帥回過頭來問: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行在外,帥禁有所不止。這話是你說的嗎?

他說是罪將說的,罪將知罪。

中帥的面容在一瞬間變得遙遠了,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冷笑。那個遙遠的聲音說,十日前敗於琵盧坡,十日後再敗琵盧坡。區區掌心之地,一敗再敗,可謂軍中奇聞。如此庸將,留待何用?推出去——斬了。

他便大叫一聲——中帥……

中帥又像是乘風而來,逼近他的眼前,揮了揮手說,大丈夫敢作敢為,橫天下縱也天下,生英雄死亦英雄。何以啼哭?你雖然有才有功,但是軍法無情。本中帥也不能徇私包庇。你……就甘心受死吧。

他說罪將之所以痛哭是因為悔恨,絕沒有哀求的意思。敗軍之將違令之罪法不容存。倘若論及個人榮辱,只求速死。但是罪將心中尚有一塊壘結,不消死不瞑目。

中帥有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有話只管講。

他便一梗頸脖子站了起來,揮淚陳述——中帥,本軍十年之內七征北蓼,四打夷番,幾乎連年興師動眾。而每次北征均以無利告退,徒然損兵折將。罪將痛定思痛,竊以為本軍北征之所以屢戰屢敗,一個根本的原因,就在於……中帥過於急於求成了。

恍恍惚惚中,他感到自己也像中帥那樣,時而飄逸於雲端,時而行走於人間,很有點虛幻的味道。他看見中帥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冷冷的光。但是他沒有被這道冷光封住嘴巴,反而有一種豁出去了的輕鬆,依然不卑不亢,繼續陳述——為什麼這樣說呢?罪將認為有以下依據。第一,每次北征,本軍千里迢迢,師老兵疲。而北蓼軍則以逸待勞,以靜制動。敵在氣勢上勝我一籌。第二,兩軍交戰之地,北險南緩,南有通衢而北無捷徑,敵人守之堅固而我攻之艱難,敵人在態勢上勝我一籌。第三,北蓼軍守隘扼要,士卒寡眾調停自如,動輒盛其鼓張其旗。本軍初來即戰,全然不知底細奧秘,進退茫然。敵人在情勢上勝我一籌。第四,北蓼軍久居戰地,前有堅固屏障,後有萬畝屯田作為依託。而本軍征途遙遠,糧草輜重供不應求。敵人在物勢上勝我一籌。有此四勢之弊,本軍戰必敗,再戰必再敗。

說完這番話,他看見中帥的臉上凸出了幾條蛐鱔似的青筋,暴怒的火苗從青筋里汩汩流淌,燃燒著中帥的眼睛。他知道他觸動了中帥的痛處。陽泉山就是當年從中帥的手裡丟失的。這些年來,中帥殫精竭慮屢次發起北征,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奪回陽泉山。中帥是不能容忍別人對於神聖的北征說三道四的。果然,中帥拍案而起,厲聲喝道:你這個敗軍之將,為了推卸你的罪責,竟敢在此妖言惑眾,罪上加罪,死有餘辜。

他說中帥息怒,罪將這是肺腑之言。

中帥又是一聲冷笑說,依你之見,本軍北征就斷無取勝可能么?

他說請中帥暫且寄下罪將這顆頭顱,自率大軍回安豐州養息,留下罪將於隗娥山中,探察山川走勢地脈本末,偵悉彼軍城池堡壘將性卒技,勘踏通衢橋樑捷徑屏障,揣摩輜重車馬營寨,掌握日月星辰之節,計較風雨雷電之利,運籌全勝之造勢。到那時候,中帥再引兵前來,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勝券穩操矣。

他看見中帥的臉色緩和了許多,並且步履飄逸地向他走近了兩步。中帥說,難為你如此深謀遠慮。可是,做完這些事情,需要多少時間啊?

他幾乎是衝口而出——十年。

哦……中帥沉吟一聲,語音又變得模糊了,像是飄忽在雲端。那副因為急於勝利而永遠嚴厲的神色此時也似乎慈祥起來。中帥說,這深山如獄如淵,闃無人跡而猛獸麇集,險象環生。這十年你吃什麼穿什麼?誰來陪你走山入川運兵謀勢呢?十暑十寒,十春十秋,瘟疫疾病在所難免,你能活下去嗎?

他的熱淚洶湧而出——請中帥放心,在我南蓼大軍沒有到來之前,罪將絕不敢擅自死去……

是一聲凄厲的狼嚎把他驚醒的。

這一夢做得好長啊。

這一夢做得又是那樣的真切。這是半年來一直縈繞在他心中的情景。自從琵盧坡戰敗之後,他再也沒有見到過中帥本人,但是他卻在心裡看見了許多面對中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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