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 二

滂沱的大雨沒黑沒晝地傾瀉下來,澆滅了酷熱,也洗凈了血污,使得夏天的隗娥山之晨又重新煥發了旖旎的風姿。群巒疊嶂峻岭嵯峨,莽林古柏蒼翠,坡上嫩竹翹首。梔子花於晨曦瀰漫時綻放,鶯燕黃雀於朝霞騰空時離穴。

鞏羽是被一群爛漫的小魚弄醒的。

在恍惚中鞏羽覺得度過了千百年,這千百年他經歷了很多事情。他又看見了那一片戰場,看見了那個血肉橫飛的黃昏。一個名叫鞏羽的南蓼將軍兵敗琵盧坡,正在引頸自戕之際,一道寒光從天而降,將他手中的佩劍震落,飛出十丈開外。

他在一片濃郁的血色中看清楚了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哦,是司馬卓,北蓼軍的右路統制將軍,也是使他一再蒙辱含垢的強有力的敵人。

鞏羽幾乎咬碎了鋼牙。

啊,這個匹夫,他又以勝利者的身份出現了。他騎著一匹體魄健壯的白色戰馬,正在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摞滿塵糝的臉上飄蕩著鄙夷的微笑。鞏羽記得他當時既沒有被激怒,也沒有仇恨,更沒有悲哀,只是冷冷地迎視著那個阻撓他自戕的敵手,向他發出了命令般的請求——殺死我,請你以勝利者的名義殺死我。

司馬卓陰陽怪氣地看著他,嘻嘻笑道,我怎麼會殺死一個既無戰馬又無兵器的敗軍之將呢?

他說那好,那就讓我拿起劍跨上馬,你我在此決一雌雄。

司馬卓仍然不同意。司馬卓陰陽怪氣地說你太累了,你已經鏖戰了三個多時辰,人困馬乏,兵器鈍殘。落井下石非君子所為。你我對陣十幾個春秋了,我知道你是很有英雄氣概的。這番戰敗乃大勢所趨,從根本上講也算不上你的過失。再說,敗給我司馬卓,也算不上什麼恥辱的事情,有什麼想不開的呢?

他怒不可遏,罵道,司馬匹夫,休得辱我,我鞏羽既是敗將,死不足惜。說完縱身上前撿劍,司馬卓的長槊卻不屈不撓地橫過來,擋住了他的手。

司馬卓哈哈大笑說,鞏羽匹夫也太小家子氣了。勝敗乃兵家常事,咱們贏得起也能輸得起,何必一敗便痛不欲生呢。老兄不妨冷靜下來,聽我司馬卓一言忠告,戰爭之道,一張一弛,總得有個尺度,而你南蓼幾乎年年出戰歲歲黷武,百姓驚慌,軍卒寒心,加之遠戰長征,輜重糧草供不應求,地勢敵情一無所知,如此豈有不敗之理。我勸將軍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力勸伯約匹夫,即日退兵,回去精心準備十年八年,待兵精將強馬壯器利,再來與我爭鬥不遲。說句心裡話,看你們那種馬瘦毛長師老兵疲的樣子,我司馬卓都下不了手,不忍心趕盡殺絕。我乃一世名將,不屑於同弱軍羸師作戰。

鞏羽儘管仍然昂首挺胸,做出一副勢不兩立的樣子,但是他心中那塊最軟弱的地方卻恰好被司馬卓擊中了。司馬卓拒絕殺死他,更增加了他對自己的蔑視。而司馬卓對於戰勢的分析,與他又是不謀而合的。只是,他不能認這個賬。他仍然必須高聲怒罵,仍然真誠地要求速死,並聲言如果司馬卓不殺死他,來日狹路相逢,他一定要把司馬匹夫斬於馬下。

他記得司馬卓聽了他的宣言後,居然顯現出十分高興的樣子,說那好極了,本將軍要是能夠死在你的刀下,還真說明咱倆投脾氣。你們連續受到重創,我不逼你,容你從容準備,十年怎麼樣?

他咬牙切齒地說,十年足夠了,十年後的今日,就是你司馬匹夫的忌日。

然後,司馬卓就發出了那種嘹亮的笑聲,那笑聲像是一隻彩色的蝴蝶,從此便翩翩起舞在鞏羽未來的歲月里……

再後來發生的事情就有些模糊了。

出水的太陽從莽林的身後鑽出,一絲不掛地升起來,柔軟的光線如花似雨地鋪排在山谷河邊,在野生的梔子花叢和水面上濺起撲朔迷離的暈環。河水清澈見底,黑脊的魚陣在水草間靈巧地游弋,愉快地尋找著食物。它們驚喜地發現了一隻手,那是一隻被浸泡得雪白的手。這意外的發現激活了魚蝦們的濃厚興趣,它們很快便聚攏起來,成群結隊地向那隻漠然的手發起進攻。它們試圖將那隻手連同手臂一起拖下河岸,拽進水底分而食之。可是直到筋疲力盡,它們也沒有能夠完成這個宏偉的戰略計畫。

後來那隻手自己動彈起來,先是五個手指在水中微微抽悸,繼而聚集在一起,攥成一個拳頭,再鬆開,再攥緊。最後,這隻拳頭便咔嚓作響地抽出了水面。

魚們大驚,四散奔逃。

鞏羽第二次睜開了眼睛。強烈的光線在他眼前洶湧如潮,天地間瀰漫著一片燦爛的亮色。茫然四顧,全然不知身在何處。那片洶湧澎湃的戰場呢?那些鎧甲襤褸的軍卒呢?那些掠天攬月的兵器呢?

許久之後他才明白,那場戰爭已經結束了,那場戰爭以他的南蓼軍的失敗而告結束。中帥已經率領殘存的軍隊含恨撤離了隗娥山,他們將要回到千里之外的故國的腹地安豐州,在那裡休養整訓,補充兵員,籌集糧草輜重。此次北征大傷元氣,國力軍力都已經不容許在短時期內出兵了,他們至少要在三年或者五年之後,才能再度出塞來戰。那麼敵人呢,按照以往的慣例,勝利之後北蓼軍主力又要撤回越趾岑一帶屯田備戰,而留下一路或者兩路統制據要扼守陽泉山。

此後的幾年,將是干戈平息山水常的日子了。

鞏羽試著活動了一下筋骨,腿腳都還管用。只是在河邊雨後的泥濘里浸泡了許久,動彈起來不大靈便了。他於是撐地坐了起來。

他無法弄清楚自己在這裡昏睡了幾天。根據鬍鬚的長度,他判斷至少是三天了。肚子一陣絞痛,他知道這是餓的。

他站起身來,想從河邊撈出幾條魚蝦。可是身子還沒有站穩,眼前一黑,便身不由己地栽進河裡。於是又想,自己恐怕已經在這裡擱置很長時間了。氣力雙虛,單憑這點子力氣,是很難捕到魚蝦的。

他決定運用戰術。他又重新爬到河岸,重新卧進泥窩裡。不過這一次不是仰天而卧,而是俯卧在地,並且將那隻雪白的手插入水中,依舊分張五指,呈現一副寧靜的死相。另將雙眼微眯,從細細的不易察覺的眼皮的縫隙里密切地窺伺著平靜的水面。

很長時間過去了,依然不見魚蝦的蹤影。那些聰明的傢伙顯然是被河岸上這個蓬頭垢面的龐然大物嚇壞了。儘管那隻雪白的手對於它們來說充滿了誘惑——那無疑是一種鮮美的食物,可是它們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現在,就要考驗意志了。鞏羽不屈不撓地等待著。

他堅信,只要他不抽回那隻已經潰爛的手,只要他能夠抗得住急躁的情緒,最後的勝利一定是屬於他的。

在難挨的飢餓和堅決的等待中,他想起了一位兵家的名言——兵以靜勝。

是啊,靜——這是多麼難能可貴的境界啊。靜則無形,動則有影,靜在暗處,動在明處,靜則有備無患,動則患得患失。誰在暗中靜伏,主動權就在誰的手裡。誰在明處張牙舞爪,誰的弱勢就將一覽無餘。虎豹不動,不入陷阱,飛鳥不動,不墜羅網,魚蝦不動,不入烹熗。

這是多麼睿智的運兵之道啊。想一想前不久的琵盧坡之戰,不就是敵以靜而誘我動才導致大敗的嗎?自己在最後的那一瞬間昏了頭。與其說是知彼不夠,不如說是犯了性格錯誤。本來有那麼多的疑惑,本來已經控制那麼長的時間了,可是——一招失算,全盤皆輸……

啊,我這個敗軍之將不能再敗了,這些魚蝦們畢竟不是司馬卓,它們畢竟沒有那麼深的城府,它們不可能永遠韜光養晦,它們最終要被本將軍的無為之靜引誘而來。

哦,看它們又麇集在一起,前呼後擁,搖頭擺尾。哈哈,它們也有先鋒。前面的那條太小了,還不足二兩重吧,莫非也是派出的斥候來刺探本統制的虛實?啊,來吧,別那麼瞻前顧後疑鬼疑神的。來吧,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嘿嘿,狡猾的傢伙,啃了一口就跑,還當真有一股伶俐俏皮的勁頭,就像我那軍中訓練有素的軍卒。好,又來了幾條,像是一伍。來吧,放心地來吧,你們太小了,本統制不斬無名鼠輩,本統制一定要擒拿你們的主將。

在同魚陣較量謀略和耐心的過程中,鞏羽的飢餓感減輕了不少,心靈像是被這明凈的河水洗濯了一番,被智慧的陽光照耀出了一片鮮艷的玫瑰色。

啊,它終於來了,看它步履穩重,氣度不凡。那是一條長有尺余的黑鮭,它幾乎是貼著河床的鵝卵石潛伏而來。它的翼翅輕舒緩斂,慢吞吞不慌不忙,穩噹噹不驚不乍。哈,快了,只剩下不到兩尺遠了,它正在向這裡注目凝望呢,它的下顎已經膨脹了,它的翼翅已經張開到最大的限度。

鞏羽的心跳驟然加快了。你過來啊,還猶豫什麼呢?一道鮮美的佳肴正在等待你來攫取呢,只要你斂起你的翼翅,只要你一口氣釋放出積蓄在腔的氣勢,來一個箭鏃般的衝刺,那麼,一切都將結束。

令鞏羽大失所望的是,那條雍容大度的黑鮭,沒有按照他既定的方式行動,就在距離那隻雪白的手還有一尺多遠的地方,黑鮭停止了前進,並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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