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的感覺 七

就在簽訂了購買沙發和書櫃合同之後的第三天,舒曉雯供職的學校下來一個通知,說是為了照顧教師,教育部門同郵電部門聯繫,可以為教師優惠安裝電話,個人只需拿出一半資金,別人交四千,教師兩千,而且是分期付款,先交一千就行了。

舒曉雯得到這個通知,又喜又愁,喜的原因是不用說了,愁的原因還是一個錢字。回家跟韓子歆商量,韓子歆說:「這是好事,給教師的照顧,咱們不能拒絕。再說,咱們單位里,沒有電話的也就是我們家了,處長說過我好幾次了,家裡沒個電話的確不方便。安吧。」

舒曉雯憂心忡忡地說:「可是要一千啊,這筆錢從哪裡出?」

韓子歆想了想說:「不是還有十幾天嗎,車到山前必有路。我有幾篇稿子在外面,也許能見點效益。一千塊不是個大事。」

於是就安了。

第五天韓家就有了電話。韓子歆看著自己家裡有了電話,一高興,就試了幾個出去,美滋滋地把電話號碼通知了親朋好友。豈料這下又是自找麻煩,電話打到老家一個同學家裡,同學說:「你這個電話打得真及時,我正滿世界找你呢。你老父親上午跑到縣城來找我,說你二弟找了對象,到女方家去需要見面禮,少說也得兩千,你好歹在京城高就,人家女方也很看重這一點,怎麼著也得支援點。錢是一方面,你親自寄錢還有政治上的意義。」

放下電話,韓子歆怔了半晌,左想右想,估計前幾天寄出的五百元家裡還沒有收到,就算收到了,也是杯水車薪。只好同妻子商量。妻子嘆了一口氣,說:「韓得翰他二叔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找個對象不容易。誰讓你是他哥哥呢,誰讓咱在北京工作呢?責無旁貸,這個錢不能不出。再電匯一千五,湊夠兩千。」

韓子歆為妻子的通情達理十分感動,說:「真是好老婆。可是,這樣一來,買沙發和書櫃的錢又少了一大截,恐怕不是我那幾個零打碎敲的小稿費能夠抵擋的。」

舒曉雯說:「電話一千,加上這個一千五,正好把買沙發的錢沖了,沙發先放放,以後有錢再買,先把書櫃買回來。」

韓子歆知道妻子一直對那幾個老氣橫秋的沙發反感,換沙發是她近年的主要追求,如今,眼看就要煮熟的鴨子又要飛走了,他於心大為不忍。便說:「先買沙發,我翻翻我的外快,有幾百了,加上基本資金,夠買沙發了。沙發是一個家庭的重要門面,先坐為快。」

舒曉雯說:「你口口聲聲說自己不算知識分子,不就是因為沒有書櫃嗎?書櫃是一個知識分子的重要標誌,先買書櫃。」

困難的時候,兩個人都表現了高風亮節,一個堅持先買沙發,一個堅持先買書櫃,最後還是沒有定下來,說是等兩天看看,說不定哪裡又有獎金寄來,豈不皆大歡喜——這自然是異想天開的奢望了,一天見到兩個太陽的事情韓子歆還沒有遇到過,權且這麼自我安慰吧。

豈料,福無雙至,麻煩卻跟蹤而來。

電話剛安上兩天,老家的一個堂弟就打電話來,說是父母官縣委書記一行七人到北京來了,住在某某賓館,要韓子歆務必拜見,最好能請一頓,規格一定要上去。堂弟在縣政府辦公室當副主任,急於更上一層樓,縣委書記自然是個舉足輕重而且是決定性的關鍵。

這個電話讓韓子歆很不痛快,花錢是一方面,但是「規格一定要上去」就讓他不舒服了。他韓子歆愛交朋友是眾所周知的,但那都是窮朋友,是有困難才來找他的,就在家裡吃喝拉撒睡,實在不行了,把謝春生叫回來,燉大鍋菜就可以對付,人是累一點,錢卻花不多。而縣委書記是個什麼人物?到北京來,也是吃香喝辣的,不是一般的規格能看得起的。但是堂弟布置任務的口氣不容置疑,因為堂弟為了韓子歆的窮家也是出了力的,沒有那個當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的堂弟幫忙,他老父親病了連醫院都住不上。

想來想去,這個客還得請,能請來就是天大的面子了。

這就苦了韓子歆,既要把規格搞上去,又想最大程度地「為革命節約每一個銅板」,實在很難兩全其美。只好騎上他的破自行車,滿大街尋找物美價廉的慈善餐館。經過一番實地考察之後,終於在某某賓館附近找了一家中等檔次的酒店,所有的費用都推敲了,連酒水層次都確定下來了,估計一桌飯下來,要在一千元以上,一千五百元以下,心裡這才算有了一點底,才敢去拜見父母官,「熱情邀請」父母官給個面子,薄酒一杯,略表寸心。父母官是個四十歲還不到的年輕人,很精明也很隨和的一個地方官,出乎意料地爽快,說:「早就聽說韓老弟是我們某某縣出來的大筆杆子,有候補魯迅的美譽。你的酒我一定要喝,這也是給我面子。」

生米就這樣做成熟飯了。請客那天,韓子歆夫婦儘可能地換了一身相對體面的衣服,又托朋友借了一輛桑塔納和一輛伏爾加,不遠十幾公里把父母官一行接到預訂的酒店,對準要喝個蕩氣迴腸——花就花個瀟洒,錢是人掙的。

哪知道峰迴路轉,父母官堅持不進包廂,點菜的時候,父母官親自把關,一概點中檔以下的,酒是二鍋頭。韓子歆粗算一下,這樣下來,這頓飯怎麼也不會超過四百元,心裡又感激又慚愧,堅持要點幾個高檔菜,父母官阻攔說:「你韓老弟是著名的好朋友,恕我直言,也是著名的窮光蛋。你的富裕是精神上的,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來吃你這頓飯,實際上就是想當一回君子,跟你建立個君子之交。搞虛假繁榮,在你是打腫臉充胖子,在我是攤派困難戶。何必呢?」

父母官的一番話講得在情在理,又讓人溫暖備至,韓子歆覺得這人果然是個好官,沒喝酒已先有了三分醉意,一激動,就把桌子拍了起來,掏出了肺腑之言,說:「實話說,我原來也是硬著頭皮,把你當個土豪劣紳對待,那熱情都是假的。我花錢再多也沒有朋友的感覺。父母官你這幾句話一說,我們就是朋友了,我韓子歆窮光蛋窮得再著名,也不至於請家鄉的父母官喝二鍋頭,我真是讓你喝二鍋頭,全縣八十萬人民都看不起我。」說到這裡,陡提一股豪氣,高聲叫道:「小姐,上三瓶五糧液!」

縣委書記趕緊對服務小姐擺手,說:「別聽他的,就上二鍋頭。」又對韓子歆說:「韓老弟,你要是上了五糧液,那我就要讓黃局長結賬了,你也跟著我們腐敗一下,公款吃喝怎麼樣?」

韓子歆面紅耳赤地說:「那可不行,明明是我請客嘛,讓黃局長結賬算是怎麼回事?這不是給我難堪嗎?」

父母官笑笑說:「那你就聽我的,喝二鍋頭。用你的話說,朋友來了有好酒,什麼是好酒,到北京來,二鍋頭就是好酒。」

如此,韓子歆就無話可說了,但還是堅持從服務小姐手裡要回了菜單,又點了一個清蒸鱖魚和一斤基圍蝦,雙方才達成統一。

這頓酒韓子歆喝得痛快,三兩的量,發揮到半斤以上,依然朝氣蓬勃。父母官一行是久經沙場了,個個都是高手,加上父母官興緻極高,敬酒碰杯踴躍空前,八個喝酒的男人共喝了五瓶二鍋頭。直到結賬的時候韓子歆才後怕起來,倘若父母官未能體察民情,不阻攔他頭腦一熱的衝動,當真喝了五糧液,恐怕六瓶酒也打不住。這個酒店中度五糧液標價是三百六,三六一十八,六六三十六,光酒錢就兩千往上了,加上菜錢和其他費用,三千就出去了,而他口袋裡只預備了兩千二百元。這已經是他掌握的全部活錢了。

感激父母官啊,這頓飯才吃了六百三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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