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的感覺 四

花錢的計畫是比較周密了,結合多向多元多層次的實際,針對輕重緩急的不同情況,該考慮的都考慮了,該照顧的也都照顧了。韓子歆和舒曉雯夫婦還詳細地研究制訂了一套花錢程序和行動方案,準備著錢一到手,立即實施。

可是,自從上次接了電話之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直到十多天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這時候表叔已經住上了院,韓子歆同舒曉雯商量,只好先從伙食費里拿出五百元塞到他手裡。

麻煩了。

如果沒有那個一萬六千元的獎金在心裡折騰著,日子倒也平靜,過去一直都是這麼平平靜靜過來的,難一點,辦法總是有的。可是,自從有了那個電話,有了一筆屬於自己的財富在空中懸著,倒更顯得拮据了。

又過了幾天,還是沒來。韓子歆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暗暗著急,不禁懷疑起這件事情的真實程度,想來想去沒個頭緒,說不是真的吧,誰吃飽了撐的沒事幹給他開這個過火的玩笑呢?這種耍弄裡面是有人格侮辱的。他的朋友多,但沒有京油子狐朋狗友,大部分都是鄉親,他的鄉親朋友斷然不會給他開這樣促狹的玩笑。說是真的吧,林先生確鑿地說,核實他的通信地址,立即電匯,最多也就是三四天的事情。可是幾個三四天過去了,還是杳無音信,韓子歆的心裡就不能不虛了。

前幾天每次下班回去,舒曉雯都會察言觀色,期待他報告喜訊,即便他毫無表情,舒曉雯也不會完全失望,以為他又在故弄玄虛故作矜持,等到時機成熟再給她一個驚喜。可是那種驚喜連著十幾天也沒有出現。舒曉雯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安慰丈夫,不要著急,麵包會有的,黃油也會有的。也許是人家工作忙,暫時還沒發出來。也許是沒有電匯,普通匯款總是慢一些,還有可能是郵路上出了問題。

舒曉雯說的這些可能當然不是完全沒有,可是這些可能怎麼能消除韓子歆的焦急呢?那種難言之隱的彆扭實在不是個好味道。

到了二十天以後,韓子歆簡直都不敢回家了,不敢正視妻子那雙期待和探詢的眼睛。妻子呢,倒也善解人意,見丈夫回來,既不問他,也不沉默,想方設法講一些當日聽到的逸聞趣事,偶爾還開個玩笑,分散丈夫的注意力,改善丈夫的情緒。

有一個周末飯後,謝春生因為在職業學校旁邊找了一份臨時性的小工,勤工儉學,沒有回來住,家裡只剩下了一個完整的體系,顯得很清冷。

上小學三年級的韓得翰做完了作業,便再一次敦促爸爸:「你上個星期就說要帶我去參加美術班,現在還沒去。爸爸你撒謊,撒謊不是好人。」小傢伙長得虎頭虎腦,一雙烏黑的眸子圓溜溜的,一邊看著爸爸一邊琢磨爸爸,很有思想的樣子。

韓子歆把孩子擁在懷裡,摸著孩子的腦袋,體會著瞬間的舐犢深情,心裡突然湧上一股豪氣,說:「誰說爸爸撒謊啦?爸爸這幾天忙得抽不開身。明天不是星期六嗎?明天我就帶你去報名。」

小傢伙一下子從爸爸的懷裡掙脫出去,轉過身來,看猴子一樣看著他的爸爸,似乎不相信這麼一個老大難的問題這麼簡單就解決了,伸出小拇指說:「爸爸,你不是騙我吧?」

韓子歆也伸出小拇指,鉤住孩子糯米團一樣雪白的小指頭,認真地說:「騙孩子的爸爸算什麼爸爸?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明天,我先帶你去報名,然後你跟我一起去醫院看爺爺,行不行?」

韓得翰頓時雀躍歡呼,並撲上來,摟住爸爸的脖子,一陣快樂的親昵便送進韓子歆疲憊的心田。

這天晚上,韓子歆沒有住進女生宿舍,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男生宿舍外面的陽台上,一邊看萬家燈火,觀賞三環路上熙熙攘攘五彩繽紛的車流,一邊喝茶。

這正是初春季節,坐在十六層的陽台上,就可以清晰地看見天上的月亮。韓子歆對這個發現略微有點驚訝,在他的記憶中,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看見過月亮了,而月亮對他來說,總是親切的,關於月亮的記憶總是和故鄉以及童年聯繫在一起的。他不能不承認,這個古老的大都市於他仍然是陌生的,這裡是政治、經濟、軍事、外交和文化的中心,因此這裡生活的主旋律也是政治、經濟、軍事、外交和文化的中心。可是這裡有什麼文化呢?一個民族越是龐大,其文化受到侵蝕的面積也就越大,其文化特色也就在不知不覺中被腐化和削弱。什麼成了時代的最強音?錢,錢就是這個時代生活的最強音。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也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它不僅使人類越來越變得目光短淺,而且還會導致精神萎靡的惡性蔓延,對後人生活的空間構成相當程度的破壞。

在這個能夠享受到月光沐浴的晚上,韓子歆又走進了「杞人憂天」的境界,似乎忘卻了「那件事情」給他帶來的衝擊和尷尬。陪伴他的,是一杯裊裊泛著清香的綠茶。

茶是今年穀雨前的新茶,是家鄉那些親朋好友用快件寄給他的。每年的這個時候,他總能比別人提前月把享受到這種優待。身在茫茫人海,勞累之餘,能沏上一杯新茶,對月品茗,而且能喝出故鄉的味道,委實有一種神仙的意境。

自從表叔住進醫院,他就沒有喝酒了。他的酒量本來不大,全是因為老家經常來朋友,不得不陪幾杯,漸漸地也就有一些量了,但是沒有成癮。韓子歆還有一個觀點,他認為在人的一生中,做什麼事都不能成癮,成癮就是貪婪的另外一種說法。就像對於金錢,他不可能超然物外,但是,要讓他刻意去追求,他又覺得划不來。人生有很多有意義的事情,老是去忙乎錢有什麼意思啊?錢是什麼東西,不就是紙嗎?一個人的創造力有限,消耗力也有限,就算把地球給你,你有地方存放嗎?就是把全世界的財富都攫為己有,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場空,白白浪費了短暫的一生。人不是為了錢才來到這個世界的,如果把生命的意義局限在財富上,那就是白活一場了。當然,人也不能沒有錢,一文不名,要餓肚皮,餓肚皮的人生也是沒有意義的人生。

韓子歆突然想到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他現在所生活的這個城市在幾百幾千年前乃至更久遠的年代裡,是個什麼樣子呢?那時候,也許這座城市本來是一座森林,一片普照著純潔陽光、瀰漫著透明氤氳的水肥草美的生息地,枝葉繁茂,林蔭幽深,各族動物在此安居謀生,攀緣戲耍,一派生機盎然其樂陶陶的景象。現在,這座城市同樣是一座森林,布滿了荊棘和藤蔓,但是,在這裡已經聽不到那種寧靜的天籟了,在這個城市裡——甚至可以推而廣之在任何一個城市裡,都有慾望的河流穿心而過,穿著各類衣服的同一種動物們也在這裡構築了許多規範的或不規範的洞穴。這些動物日出即起,月升而息,每當天色破曉,思想的葉片上便有慾望的露珠滾動,動物們又投入到新的尋找之中,尋找一株又一株粗大的樹榦,把別的動物殺死或者驅走,粗暴地佔有那些大樹並惡狠狠地使用它們。人們在這座森林裡還修了許多路,開闢了各種名目的地下通道,架起了密密麻麻的空中網路,到處都是垃圾場、污水溝、排氣管,把這座森林糟蹋得日益千瘡百孔,日益面目全非,日益險象環生。人啊,哪裡好就遷徙到哪裡,到了哪裡,就糟蹋哪裡。人們總是在不厭其煩地發現和創造,發現什麼,就破壞什麼,創造一種東西,就破壞掉另外一些東西。人類,你到底是這個星球上的主人還是它的敗家子?

舒曉雯安置好孩子入睡,輕輕地走過來,也搬了把椅子,坐在丈夫的身邊。見丈夫沉默不語,不知道他已經思接千古神遊八荒了,還以為他仍在為「那件事情」發愁,顯得心事重重的。看樣子,這個人今晚好像無意於幸福的配合。舒曉雯覺得她有責任幫助他解脫出來,就開始主動靠攏,纏纏綿綿地擁著丈夫,說:「子歆,咱們犯不著再為這事愁眉苦臉的了,就權當壓根兒沒有這回事行不行?沒有那筆錢,咱們不也照樣過得好好的嗎?」

韓子歆回過神來,也回到了人間,這才覺得有必要同妻子好好談一談了,以驅除「那件事情」帶來的不良影響。韓子歆想了想,微微一笑,說:「要是真的什麼也沒有發生倒好了。你也知道,我不是個把錢看得很重的人。問題是人家已經說了,說得明白無誤,這簡直是折磨人。我很後悔不該沉不住氣,跟你說了,讓你也空歡喜一場。」

舒曉雯說:「也不一定就是空喜歡,沒有的事,總不會空穴來風。那個林先生不是給你留電話了嗎,不妨打個電話問問。」

韓子歆心裡一動,是啊,是可以打個電話。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合適,既然有了就跑不掉,如果沒有,當真是個惡作劇,打了這個電話不就掉價了嗎?那個林先生是個什麼身份他不清楚,要是別有用心,他打那個電話就把洋相出大了。人窮不能志短,再說他從來就沒有為自己的貧窮自卑過,從來都是一條自命清高甚至憤世嫉俗的漢子,這樣的電話他是不能打的。

韓子歆對妻子說:「再等等,再等一個月沒有消息,才打電話。」

舒曉雯說:「那好,我們現在就算壓根兒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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