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的感覺 二

這天晚上下班回家,韓子歆感到胯下的自行車比往日要輕快得多,十幾公里的路程,沒怎麼費勁就到了。

回到家裡,妻子舒曉雯還沒有回來。家裡一老一少兩個客人互相配合著,已經把飯做好了。韓子歆同客人打招呼的時候,臉上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些春風,並勸說老客人歇著,自己又同年輕的客人聯袂做了一道芫爆魷魚卷,還把春節期間單位發的六隻大對蝦給煮了,以至於妻子回來之後吃了一驚,問他是不是在路上撿到存摺了。韓子歆笑笑說:「撿到存摺有什麼了不起的,還不照樣得落實拾金不昧的傳統美德?」妻子不解,又問道:「那你幹什麼這麼興師動眾,又炒魚又煮蝦的?」韓子歆說:「不撿到存摺就不能吃魚吃蝦了?別的沒啥,就是改善伙食。」

因為家裡畢竟還有兩個客人,妻子就不再說什麼了。

這天晚餐,形勢較好,韓子歆還開了一瓶老家的涵河大麴,跟老客人對飲了差不多有半斤。妻子在一旁看得納悶,料想丈夫今天有好事,現在不說,也憋不到明天,到了床上略施雕蟲小技刁難他一下,不由他不從實招來。

韓子歆和舒曉雯都不是北京人。靠著有點舞文弄墨的小才氣,韓子歆於六年前調到北京某環境保護部門下屬的某辦公室當了一名文牘小吏,做案頭工作,屬於翻身農民一族。舒曉雯是個教師,原來在老家省城教初中化學,工作也不難安排,就一同進京了。雖然都在清水衙門裡供職,但小日子還是夠過。

這個家庭的政治體制和經濟體制都比較開明,政治上韓子歆負主要責任,但韓子歆的政治責任主要轉移到外交上了,他的老家和原來工作的那個地方是個貧困地區,韓子歆雖然是一介寒儒,但畢竟工作單位沾了個國家機關的邊,不明底細的人認為韓子歆能從窮鄉僻壤一步登天調到北京,想必是很有背景的,所以,老家縣以下的官員到北京來,大都要同韓子歆聯繫。偏偏韓子歆是個很講面子的人,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韓子歆曾經對內發表過宣言,朋友來了有好酒,只要找上門來,一律接待,就算喝的是二鍋頭,臉上的表情也應該是茅台的檔次。韓子歆對舒曉雯說,尤其是窮朋友窮親戚來了,更要重視。他們來找咱們,求咱辦事,想省點錢在咱家吃住,說明他們看得起咱們,也說明咱混得還不算太差,不然就該咱求人家辦事到人家家裡吃住了。咱好歹到北京工作了,人家熱巴巴地貼著咱來,咱苦點摳點也不能冷落了窮鄉親。

舒曉雯生長在城市裡,不像韓子歆是徹頭徹尾的農家子弟,起先對韓子歆的所作所為深惡痛絕,最初幾次連續接待幾批客人,累得心力交瘁。好在兩個人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至多也是君子動口不動手,不像一般的市井階層和其他時來運轉打進城市內部的翻身農民,為了幾個親戚朋友,動不動就上演家庭武打。近墨者黑,磨合的次數多了,舒曉雯慢慢就適應了,韓子歆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模範行為和在這方面自成體系的理論,她是充分領教了的。

如此一來,這個家就常常有點雞飛狗跳的動靜。來了客人要吃要住,官方公幹的住賓館吃飯店,但窮親戚窮朋友來了就要在家裡壘窩搭鋪。好在單位住房解決得比較好,給韓子歆分了兩室一廳,雖然在市區邊緣,但是面積較大。現在流行廳大卧室小,韓子歆卻有自知之明,根據自己老家來人較多的實際情況,逆潮流而動,將十八平方米的廳間一分為二,用木板隔開,靠窗的八平方米安一張雙人床,供剛讀小學的兒子韓得翰起居,也同時為接待老家來的孩子提供準備。寒暑兩假,客人最多,韓府於是就有了男生宿舍、女生宿舍和少兒宿舍之分,雙人床單人床再加上鋼絲床,安置七個八個沒問題,然後把床上的席夢思墊撤下來,每間屋裡都搭上地鋪,再安置七個八個還不成問題。吃的問題就更好解決,上班之前去把菜買回來,吃完早飯該上班的上班,該辦事的辦事。中午或者晚上,誰先回來誰做飯。有的朋友明明是公出辦事,偏偏放著賓館不住,香的辣的不吃,硬是要跟韓子歆擠在韓氏的男生宿舍里,白天辦事,晚上喝酒,夜裡聊天,倒也很有窮快活的味道。

在經濟體制上,按分工是舒曉雯負主要責任,但她的實際工作就是負責採買。她的工資比韓子歆稍高,將近千元,按計畫或實際情況,全部或大部存入銀行,為兒子積攢一點底子。韓子歆每月領了工資,原封不動全部上交,擔負生活開支——實際上就是吃喝開支。韓子歆每月還有五十到五百元不等的「潤筆」,則無論多少全部作為生活補貼。

這個家庭的收支預算是沒法做的,很不穩定,就像心臟病人的心電圖,忽高忽低。「朋友來了有好酒」是一個方面,加上韓子歆的父母和弟弟都在農村,時不時要寫封信來,也時不時地要匯點錢去,自然常常透支。但在來客處於淡季的時候,精打細算又可以略有結餘。有時候韓子歆也會發點小財,一次性地收到七八百乃至千把元稿費或獎金,那就有點麻煩,家裡沒有現成的客人,也要打電話央求幾個過來,到宿舍區外面的黃五羊肉店裡涮一頓,剩下的錢則添置點日常用品。

按照韓子歆的理論,什麼叫有錢人?有錢敢花就是有錢人,有錢人的定義是,不僅有錢,還得有有錢的心態。哪怕腰纏萬貫,但是摳摳搜搜縮手縮腳的,錢再多也是個有錢的窮光蛋。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多少存一點以應急用就可以了,反正咱們無論怎樣省吃儉用也成不了闊佬,犯不上為一點小錢所累,存錢存出癮來了人就萎縮了,還是要寬寬綽綽地把日子過好,沒錢咱們也得有有錢的心態。舒曉雯對此不完全贊同,也不完全反對,因此,對於額外收入,一律消費殆盡,也是這個家庭的重要原則,幾年來雷打不動。

現在,住在韓子歆家裡德高望重的那位客人是他的表叔,也就是他父親的舅舅的兒子。在韓子歆很小的時候,這個表叔認為他「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將來是要當人上人的」。基於這種認識,表叔對他就很偏愛,那時候鄉下孩子對水果糖都很稀奇,少年韓子歆卻從表叔的手裡享受過一種叫作果脯的點心。年景不好的時候,往往餓飯,表叔善於逮魚捉蝦,有了好吃的,還偷偷給小歆子留幾口。如今,儘管韓子歆只是個文牘小吏,還不算「人上人」,但是在京城做事,京城裡的狗腿子也是七品官呢。表叔對錶侄的作為感到很滿意,也印證了他老人家的先見之明。他老人家既然膽裡面長了一塊石頭,連縣裡和地區的醫院都看不上眼了,自然要到北京來治治,村裡的人誰不知道他有個出息的侄子在北京吃皇糧啊。

韓子歆家裡還有一位資歷較淺的客人,同韓子歆的老表叔共同佔據韓子歆的男生宿舍,是韓子歆初中同學的孩子謝春生。韓子歆的那個老同學不僅上學時高齡,而且晚婚晚育都不落實,韓子歆是年三十五歲,兒子韓得翰八歲,他的年侄卻已經二十有一了。謝春生在家鄉讀的是自費中專,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又考了北京一家費用自理的職業學校,謝家一貧如洗,租不起床鋪,只好也先住在韓子歆的家裡,每晚在韓家吃一頓晚飯。老同學倒是提出來每月交五十元生活費,韓子歆自然是不會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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