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滄海難為水 嵇康和阮籍

魯迅先生認為,這兩位文人「脾氣都很大,阮籍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都是極壞的。後來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卻全不改變。結果阮得終其天年,而嵇竟喪於司馬氏之手,這大概是吃藥和吃酒之分的緣故:吃藥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驕視俗人的,飲酒不會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驕視俗人,當然是無所謂的,驕視當朝執政,就有吃不了兜著走的結果。

「竹林七賢」中的這兩位文人,阮籍的佯狂,似是南人所說的「搗糨糊」「無厘頭」,而嵇康的剛腸嫉惡,鋒芒畢露,抵抗到底,不遜不讓,則是北人所說的「較真」「彆扭」「犯嘎」「杠頭」。

當時,司馬氏當政,這兩位文人不開心。因為「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要篡奪曹魏政權。雖然,阮籍於高貴鄉公在位時,封過關內侯這個虛位,任過散騎侍郎這個閑差,雖然,嵇康娶了長樂亭主,與魏宗室有姻親關係,還任過中散大夫,但是,阮和嵇,並非特別堅定的,要誓死捍衛曹氏帝王的勇敢者。

應該說,誰來當皇帝,這兩位已經享有盛名的文人,既好不到哪裡去,也壞不到哪裡去。可他們,是有頭腦的文人,不能不對眼前發生的這一切,置若罔聞。第一,司馬氏之迫不及待,之步步進逼,之欺軟凌弱,之凶相畢露,讓苟延殘喘的魏主,度日如年。太過分了,太不像樣子了,因此,很是看不過去。第二,司馬氏大權在握,鉗制輿論,鎮壓異己,不擇手段,弄得社會緊張,氣氛恐怖,道路以目,宵小得逞。太囂張了,太過分了,所以,很心煩,很厭嫌,這兩位很有點脾氣的文人,便產生出來這種對立甚至對抗的情緒。

大多數中國文人,在統治者的高壓政策下,常常採取既不敢正面抵抗,也不敢公然唱反調的態度,以不回應、不合作、不支持、不買賬的消極精神,也就是魯迅詩中所寫的「躲進小樓成一統」那樣,盡量逃避現實。

但是,逃避,談何容易,文人在這個世界上,又沒有得了自閉症,怎麼可能感官在受到外部聲音、顏色、氣味的刺激,了無反應呢?現在來看魏晉時期的這兩位大師,阮籍在反應的反映方面,掌控得較為適度,而嵇康在反應的反映方面,則掌控得往往過度。於是,在這兩位身上,聰明的人不吃虧,不太聰明而且固執的人常吃虧,便有區別和不同了。

《世說新語》載:「晉文王(即司馬昭)稱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注引《魏氏春秋》:「阮籍,宏達不羈,不拘禮俗。兗州刺史王昶請與相見,終日不得與言,昶愧嘆之,自以不能測也。口不論事,自然高達。」

其實,嵇康與阮籍,是極好的朋友。《晉書》載嵇康「以高契難期,每思郢質,所與神交者,惟陳留阮籍,河內山濤」,但他對山濤承認:「阮嗣宗口不言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很是羨慕,很是想學習這位小他一歲的神交之友,很是希望自己聰明而不吃虧,但好像總是學不到位,總是把不住嘴,總是要反映出來。

這兩位的分野,也就成為後來中國文人延續下來的生存方式。

一是像阮籍這樣,不去找死,在統治者劃定的圈子裡,盡量寫到極致。一是像嵇康這樣,不怕找死,想方設法,要把一隻腳踩到圈外,哪怕為此付出代價。前者,我佩服,因為與強權周旋,如走鋼絲,那需要極高的智慧。後者,我欽佩,因為這種以卵擊石的遊戲,敢於挑戰必輸的結果,那需要極強的勇氣。

生存的智慧,戰鬥的勇氣,是除了才華和想像力以外,中國文人最可寶貴的財富。若既無智慧,又無勇氣的碌碌之輩,只有期望一位與你同樣平庸的君主,網開一面,度過一生了。嵇中散先生的不幸,有智慧,更有勇氣,偏偏生在了魏末,偏偏碰上了那個司馬昭,這真得感謝老天爺給他安排的好命了。

司馬昭,當時,不可一世,連曹姓皇帝也只能仰其鼻息討生活,何況你嵇大師?

他幹掉高貴鄉公曹髦以後,又不能馬上下手再幹掉元帝曹奐。因為曹魏政權,還沒有到了摧枯拉朽、一觸即潰的地步。因此,司馬昭仍需繼續積蓄力量,擴大地盤,繼續組織隊伍,製造聲勢,繼續招降納叛,削弱對手,繼續將社會名流,上層人士,豪門貴族,文壇高手,拉到自己的陣營里來。

於是,大將軍授意嵇康的好友山巨源,動員這位著名作家,出來做官,納入自己的體系。但嵇康斷然拒絕了。

司馬昭的這種拉攏手法,同樣也施之於阮籍。阮籍當然與嵇康一樣,也是要拒絕的。不過,他拒絕的辦法,不是像嵇康那樣公開表示不尿,而是一個月醉了二十九天,剩下的一天還總是睡不醒。《世說新語》載:「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於王者。唯阮籍在座,箕踞嘯歌,酣放自若。」司馬昭對他哭笑不得,跟醉鬼計較,豈不要被人笑話?

嵇康不會喝酒,也不願這樣偷奸耍滑,非要讓人家嘗他的閉門羹。按說,不想干,就算了,或者,婉謝一下,也就拉倒。他不但不稀罕司馬昭給的官,還寫了一封絕交書,寄給山巨源,公開亮出觀點,顯示出他的不阿附於世俗,不屈從於金錢,不依賴於強勢,不取媚於權力的堅貞剛直、冰清玉潔的品格。這樣,他不僅把老朋友山濤得罪了,也把期望他投其麾下的大將軍司馬昭得罪了。

這篇《與山巨源絕交書》,在《古文觀止》里可以讀到。他把絕交書公開出來,等於發布他的戰鬥宣言。嵇康告訴世人,我為什麼不當司馬昭的官,就因為當他這個官,我不快活。這篇書信,寫得淋漓盡致,精彩萬分,讀起來無比過癮,無比痛快。儘管我們未必能做到嵇康那樣決絕,那樣勇敢,但不妨礙我們對其人格的光明磊落,坦蕩自然,表示衷心欽佩。

魯迅一生除寫作外,研究過許多中國文人及其作品,多有著述。但下功夫最多,花時間最長,來剔微鉤沉者,就是他剛到北平教育部當僉事,住在紹興會館,親自輯校的《嵇康集》,這就要文化巨人在心靈上的呼應了。

他說:「阮籍作文章和詩都很好,他的詩文雖然也很激昂慷慨,但許多意思都是隱而不顯的。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所以,含糊其詞,語焉不詳,王顧左右而言他,最好了,後來的聰明人,都這樣寫文章的。而針砭王綱,議論朝政,直書史實,布露民瘼,就是那些不聰明的文人,最犯統治者忌的地方。

而嵇中散的死,最根本的原因,正是魯迅所指出的,是他文章中那種不以傳統為然的叛逆精神。任何一個帝王,最不能容忍的,除了推翻他的寶座,莫過於否定他賴以安身立命的綱常倫理了。司馬昭雖然還未篡魏為晉,還未當上帝王,但只不過是時間問題,江山早就姓司馬了。他自然不能容忍這個中散大夫,挑戰他的權威。

嵇康在給山巨源的信中,提出了「非湯武而薄周孔」的口號,司馬昭一看,這還得了,不是動搖國之根本嗎,當時是要把他幹掉的。第一,山濤保護了嵇康,說,書生之見,一家之言,大將軍何必介意?第二,司馬昭也不願太早露出猙獰面目,沒有馬上下刀子,按下不表,但不等於他從此拉倒,只是看時機,等借口罷了。

魯迅分析:「非薄了湯武周孔,在現時代是不要緊的,但在當時卻關係非小。湯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輔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堯舜的,而堯舜是禪讓天下的。嵇康都說不好,那麼,教司馬懿(這是魯迅先生的筆誤,應是司馬昭,但真正坐上帝位的,卻是白痴司馬炎)篡位的時候,怎麼辦才是好呢?沒有辦法。在這一點上,嵇康於司馬氏的辦事上有了直接的影響,因此就非死不可了。」

在司馬昭的眼中,凡與曹魏王朝有聯繫的人,都是他不能掉以輕心的敵對勢力。何況嵇康的太太,還是曹操的曾孫女長樂亭主呢!這門婚姻的結合,使一個貧家出身的文人,娶了一位公主,已無可知悉細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位金枝玉葉,看中嵇康並嫁給他,還使他得到一個中散大夫的閑差,很大程度上,由於嵇康是當時大家公認的美男子。

古代作家有許多風流倜儻的人物,現在,作家能稱得上美男子者,幾乎沒有,而歪瓜裂棗,獐頭鼠目者,倒不乏人,真是令後來人愧對先輩。史稱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按近代出土的魏晉時的骨尺,一尺約合二十三至二十四厘米計算,嵇康該是一米八幾的高個子。史稱他「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雕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長樂亭主能不為之傾心嗎?何況那是一個持性解放觀念的社會,她的曾祖父曹操,在平袁紹的官渡大戰中,還不忘找個三陪女呢!

另外,魏晉時期的嵇康,頗具現代人的健康觀念,好運動,喜鍛煉,常健身,他擅長的項目,曰「鍛」,也就是打鐵。「性絕巧而好鍛,宅中有一柳樹甚茂,乃激水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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