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的功能 牽犬東門豈可得

——李斯並非沒有自知之明,只是自知之明得太晚了一點

李斯(?—前208),楚國上蔡人。早年在本地糧庫,當過管庫員。一個小縣城的糧站工作人員,少不了肩挑背扛,碼垛翻倉,殺蟲防鼠,下鄉收糧等體力活,是一項很勞苦,很瑣碎,很沒有意思的工作。此人不甘庸庸碌碌,當一個以工代乾的管庫員,終了一生。於是離家去壽春投師,從學荀卿。荀卿乃大師,能拜他門下,成為高足,說明李斯非泛泛之徒。在班上,荀卿特別器重兩位同學,一為李斯,一為韓非,也為大家公認的尖子生。因為這兩位,第一,聰明;第二,能幹;第三,有點子;第四,敢作敢為。學業結束以後,身為韓國貴族的韓非,自然回國任要職去了。荀卿知道李斯來自窮鄉僻壤,那裡的油饃很勁道,熏兔很入味,可縣城天地很小,空間不大,一個小人物,既無政治資源,更無後台背景。看他是塊料,有治國理政的才能,便為他在楚國首都的政府機關里,謀了一份差事。

儒家看人,往往注重好的一面,荀卿沒有發覺這個小地方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其出頭慾望、野心叵測的另一面。李斯有他農民的狡猾,深藏不露罷了。他婉謝了老師的這份好意,雖然在壽春當公務員,比回上蔡縣繼續以工代干,強上百倍。但他認為不能這樣虛度光陰,混吃等死。這一來,荀卿才知道這個河南漢子,乃是一個具大抱負,有大志向的學生,不覺肅然起敬。李斯認為,「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欲西入秦。」他對荀卿說,老師啊,天底下最可怕的事就是卑賤,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窮困。我卑賤到極點,我窮困到極點,當今之務,我不能待在壽春以混日子而滿足,而是應該趕緊搭上西行列車,到咸陽去求發達。他相信:「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騖之時而遊說者之秋也。」乃辭別荀卿,西入秦,老師也就只好祝他一路順風了。

人生道路,對平庸的人來說,走對走錯,是無所謂的。走對,好不到哪兒;走錯,也壞不到哪兒。而對李斯這樣一個強人,敢下大賭注,敢冒大風險,就很難說他入秦是對還是錯了。

他到秦國以後,歷任廷尉、丞相等重要職位,為秦王上「皇帝」封號,廢分封而行郡縣制,統一六國文字為「秦篆」。「以吏為師」,禁絕私學,焚《詩》燒《書》,罷黜百家,坑殺儒生,鉗制文化。嚴禁文人儒士是古非今,謗議朝政。同時收繳武器,澆鑄銅人,以防造反。這一系列的暴政,大都出自這位上蔡縣管庫員的點子。因此,秦始皇視之為膀臂,授之以重任,仕途立現光明。從此順風順水,一路發達,他的官也做到了極點,他的輝煌也達到了極點,如此說來,李斯告別荀卿到秦國開拓的這一步路,是邁對了的。

《史記·李斯列傳》中,記載這個管庫員到了咸陽以後,很快就暴發起來,暴富起來,官運暴紅起來,連他自己也覺得暴到快要爆炸的程度。「斯長男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歸咸陽,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長皆前為壽,門廷車騎以千數。李斯喟然而嘆曰:『嗟乎!……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唐·司馬貞在《索隱》中解釋:「稅駕猶解駕,言休息也。李斯言己今日富貴已極,然未知向後吉凶止泊在何處也。」樹大招風,高處不勝寒,若是急流勇退不了,在官場絞肉機中,誰也不可能成為永遠的幸運兒。問題在於他明白物極必反的道理,爬得越高,跌得越重,混得越紅,死得越慘。可就是不肯收手,不甘罷休,不能剎車,不知回頭是岸,於是,這位上蔡農民,只能與所有利欲熏心之徒,作惡多端之輩,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終點。不過他的最後下場,要更慘一點,「具斯五刑,論腰斬」。

按《後漢書·楊終傳》「秦政酷烈,違牾天下,一人有罪,延及三族」的唐·李賢注釋,應該是「父族,母族,妻族」,這時,他屈指一算,他的腰斬,要多少顆頭顱陪葬,至少,好幾百條性命,受其株連。在中國歷史上,他不是第一個被腰斬者,但他卻是第一位被腰斬而死的名人。他最終得到的這樣一個下場,回想他的西行入秦,到底是對,還是錯,又得兩說著了。

如果他不邁出這一步,繼續在糧站當管庫員,到點退休,領養老金,一樣也活得自在,至少落一個正常死亡。李斯未發跡前,在上蔡那座小城裡,放步東門,縱犬丘陵,兔奔人追,馳騁荒野,還是滿自在的。尤其,夕陽西下,滿載而歸;尤其,四兩燒酒,合家共酌。這種其樂融融的日子,老此一生,雖然平常、平淡,可平安,不比享盡榮華富貴,最後得一個腰斬咸陽的結果,強得多多?因為那是真正自由的快樂,發自內心的快樂,絕對放鬆的快樂,無憂無慮的快樂,最最底層的普通人的苦中之樂,最最貧苦老百姓的窮中作樂。可在他走出老家上蔡,來到秦國為相,就不再擁有這樣實實在在的快樂。獲得權力,自然是大快樂,但是,這種緊張和恐懼的快樂,疑慮和忐忑的快樂,隨時會被剝奪、隨時降臨災難的快樂,物質雖豐富、精神卻苦痛的快樂,到了上夾板腰斬的此時此刻,面對著與他同死的兒子,除了「牽犬東門」的那一份至真的快樂,還有什麼值得回味,值得懷念的呢?

聰明的人,不一定就是理智清醒的人;能幹的人,不一定就是行事正確的人。有點子的人,不上正道的點子,是既害人又害己的,而敢想敢幹的人,一旦為非作歹起來,那破壞性會更大。荀卿的這位學生,始皇死後,為了鞏固其既得利益,阿順苟合於趙高,那是一個心毒手辣、無所不用其極的壞蛋。貪戀高官厚祿的李斯,利欲熏心,竟與魔鬼結盟,參與密謀矯詔,立胡亥而逼死扶蘇。秦二世當權,自然寵信趙高。於是,李斯向二世拚命討好,慫恿他肆意廣欲,窮奢極樂;建議他獨制天下,恣其所為。趙高哪能容得指鹿為馬的胡亥,本是他手中玩弄的傀儡,任由李斯操縱。便設計構陷,令其上套,使二世嫌棄他;捏造事實,不停誣告,使二世憎惡他。加上李斯的兒子李由,先前未能阻擊吳廣等起義農民軍西進獲罪,新賬老賬一塊算,以謀反罪腰斬於咸陽,那是公元前208年。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這句既是臨終,也是臨別的話,「牽犬東門,豈可得乎!」便成為悔之晚矣的傳世名言。

李斯所以要走出上蔡,所以要西去相秦,所以能夠發達到「富貴極矣」的富貴,「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的顯赫,起因說來可笑,卻是由於他受到老鼠的啟發。這就是《史記·李斯列傳》開頭所寫:「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舍廁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於是李斯乃嘆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廁所中的耗子,吃的是糞便,一見人來狗叫,慌忙逃避;糧庫里的耗子,無一不吃得肥頭大耳,膘滿體壯,而且永遠沒有餓肚子的恐慌,永遠沒有人犬的驚擾,永遠沒有颳風下雨的憂慮。於是,他感到自己其實的渺小,真正的不足。上蔡這巴掌大的縣城,對他這隻具大抱負、有大志向的耗子來講,就是「廁所」而不是「糧倉」了。

司馬遷說李斯不過是「為郡小吏」,那口氣是鄙夷的。他所擔任的那個職務,城關糧站的管庫員,在一群鄉巴佬中間,也算得上是出人頭地的區鄉幹部了。但這個相當寒磣的土老帽,目標正西方,一步一步向咸陽走去,那絕不回頭的蠻勁和衝勁,真是值得刮目相看。一開始,李斯並未想投奔秦始皇,只要不當「廁」中之鼠,能夠進入秦國統治集團,在那樣一個「倉」中為鼠覓食,就相當滿意了。但這個農民越走信心越大,越走野心越盛。中國農民,當他束縛在一畝三分地上的時候,手腳放不開,頭腦也放不開,那種庄稼人的小心眼、小算盤、小天地、小格局、小農經濟、小家子氣,為其基調。然而,當他離開土地,離開鄉村,變成一無所有的流氓無產者之後,馬上就會成為毫無顧忌的、橫衝直撞的、否定秩序的、破壞規則的強悍分子。攫取和獲得,便是他們的主旋律。李斯到達咸陽,就不再是原來一口豫東口音的上蔡土老帽,而是滿嘴地道秦腔秦韻的政壇新秀。第一步,他知道呂不韋崇拜荀卿,便以荀卿弟子的身份,「求為秦相文信侯呂不韋舍人;不韋賢之,任以為郎」。第二步,他知道秦始皇和呂不韋的血緣關係,便由呂牽線,得以向這位帝王進言:「夫以秦之強,大王之賢,由灶上騷除(如除爐灶塵土一樣容易),足以滅諸侯,成帝業,為天下一統,此萬世之一時也。今怠而不急就,諸侯復強,相聚約從,雖有黃帝之賢,不能並也。」第三步,他出主意:「陰遣謀士齎持金玉以遊說諸侯。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從則給錢,不從者要命,李斯這兩手都是夠惡夠狠的。

其實,漢·主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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