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的功能 二

嘴巴,對於文人來說,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讀宋人筆記,有關東坡先生嘴巴的幾則軼事,頗有啟發。費袞《梁溪漫志》:「東坡一帖云:『夜坐飢甚,吳子野勸食白粥,雲能推陳出新,利膈養胃,僧家五更食粥,良有以也。粥既快美,粥後一覺,尤不可說,尤不可說!』」袁文《檮杌閑評》:「蘇東坡一帖云:『予少嗜甘,日食蜜五合,嘗謂以蜜煎糖而食之可也。』又曰:『吾好食姜蜜湯,甘芳滑辣,使人意快而神清。』其好食甜可知。至《別子由詩》云:『我欲自汝陰,徑上潼江章。想見冰盤中,石蜜與糖霜。』嗜甘之性,至老而不衰。」

何薳《春渚紀聞》:「先生在東坡,每有勝集,酒後戲書,見於傳錄者多矣。獨畢少董所藏一帖,醉墨瀾翻,而語特有味。云:『今日與數客飲酒,而純臣適至。秋熱未已而酒白色,此何等酒也。既與純臣飲,無以侑酒,西鄰耕牛適病,足以為。飲既醉,遂從東坡之東,直出至春草亭,而歸時已三鼓矣!』所謂春草亭,在郡之城外,是與客飲私酒,殺耕牛,醉酒逾城,犯夜而歸。又不知純臣者是何人,豈亦應不當與往還人也。」

俞文豹《吹劍錄》:「齊王躅言:『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東坡云:『未飢而食,雖八珍猶草木;使草木如八珍,惟晚食為然。』文豹謂三者固處約之道,然必老成之人,始能造此。嗜欲少則能晚食,筋力衰則能安步,血氣定則能無罪。」

一個文人要不懂得口福,大概寫不出好文章;一個作家沒有一份好胃口,估計難以產生傑作,嘴巴的功能全體現在這裡了。蘇東坡所以成其為蘇東坡,和他一生追求口腹享受不無關聯的。在一部文學史上,凡大家巨匠,都是美食主義者,或曾經是美食主義者,或贊成鼓吹美食主義者。曹雪芹在北京西郊,窮得只能喝粥就鹹菜,並不妨礙他在《紅樓夢》里寫出那麼多精緻刁鑽的吃食來。果戈理在《死魂靈》里對俄羅斯人那連王水也奈何不得的腸胃,是如何的讚嘆不已啊!

就東坡先生而言,大多數中國人可能未必背得出他的詩詞,但沒有領教過,或者索性不知道「東坡肉」和「東坡肘子」者,恐怕為數甚少。在中國洋洋大觀的菜系食譜中,能以一個作家詩人的名字冠之為名的珍饈,這光榮只有蘇東坡享有,實在是使得一向上不得台盤的文人揚眉吐氣的。有宮保肉,有叫花雞,有譚家菜,有李連貴大餅,要不是蘇東坡給文人爭光,吃文化這個領域裡,作家詩人就要剃光頭了。

大家都曉得東坡肉這道菜,典出杭州;不過,初到西湖的遊客,更熱衷炸響鈴、炒鱔糊、龍井蝦仁、西湖醋魚。四川眉山,因為是蘇軾的家鄉,也沾光推出了東坡肘子。有一年我到峨眉山,途經該城,有幸嘗到此味,除價格公道外,別的就沒有留下什麼印象了。

其實,東坡肉的最早發源地,應該是1080年蘇東坡謫居的湖北黃岡,因為他到了這個偏僻地區,發現當地豬多肉賤,才想出這種吃肉的方法。宋代人的周紫芝在《竹坡詩話》中記載:「東坡性喜嗜豬,在黃岡時,嘗戲作《食豬肉詩》云:『黃州好豬肉,價賤等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後來,1085年蘇軾從黃州復出,經常州、登州任上返回都城開封,在朝廷里任職,沒過多久,受排擠,1089年要求調往杭州任太守,這才將黃州燒肉的經驗,發展成東坡肉這道菜肴。他在杭州,做了一件大好事,就是修浚西湖,築堤防汛,減災免難。杭城的老百姓為了感謝他的仁政,把這條湖堤稱作蘇堤。堤修好時,適逢年節,群眾給他送來了豬肉和酒。東坡先生倒很有一點群眾觀點,批了個條子,說將「酒肉一起送」給那些在湖裡勞作的民工。結果,做飯的師傅錯看成「酒肉一起燒」,把兩樣東西一塊下鍋煮起來,想不到香飄西湖,令人饞涎欲滴。這就是色濃味香、酥糯可口、肥而不膩、瘦而不柴的東坡肉的來歷。於是,慢火,少水,多酒,便成了製作這道菜的要訣。

可是,如果想到他貶到黃州之前,還是在開封大牢里關著的欽犯,是個差一點就要殺頭的人,就會發現他這種口福上的專註之情,其實是這位文學大師,對於權貴、惡吏、小人、敗類恨不能整死他的精神抵抗。從他《初到黃州》一詩中,就表白出他的這種絕不服輸的性格:「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著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這和他在出獄後所寫的詩句:「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那種絕不買賬的心態相一致的。

如今我們時常聽到拒絕投降的說辭,或一些人被封作拒絕投降的楷模、表率,讓我們頂禮膜拜。細細想去,他們活得並不比誰不自在,甚至堂吉訶德以為是惡魔的風車也沒見,何從拒絕,何從投降,倒有點「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泛酸感。其實,蘇東坡倒是在小人的包圍之中,他可以說是終其一生,在犯小人,總是不得安寧。這也是所有正直文人經常碰上的厄運。然而,可慶幸的是,他在顛沛流離的一生中,卻有著一張能吃能喝的好嘴巴,和難得的好口福,實在使那些整他的人氣得發昏章第十一。

會吃,懂吃,有條件吃,而且有良好的胃口,是一種人生享受。尤其在你的敵人給你製造痛苦時,希望你過得悲悲慘慘、凄凄冷冷切切,希望你厭食,希望你尋死上吊,而你像一則電視廣告說的那樣,「吃嘛嘛香」,那絕對是一種靈魂上的反抗。應該說:蘇東坡的口福,是他在坎坷生活中的一筆精神財富。如果看不到這點,不算完全理解蘇東坡。

蘇東坡一生「忠言讜論」,剛直不阿,從來不肯苟且妥協,他在《湖州謝表》里,公開向神宗表示自己的態度,絕不陪這班小人玩無聊的官場戲:「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壓根不理會這些握有權柄的小人之輩。他哪裡曉得小人不可得罪的道理,率意而行,任情而為,照講他想講的話,照寫他想寫的文章,鋒芒畢露,略無收斂。於是,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到政治上的迫害。外放,貶官,謫降,停俸,這也是歷史上的統治者,要收拾作家詩人時,還不足以找到說詞殺頭掉腦袋之前,常用的一套令其不死不活的做法。所以,東坡先生數十年間,三落三起,先是被貶黃州,後是謫往嶺南,最終流放到海南島,都是小人們不肯放過他的結果。

他們以為這樣可以使他噤聲,沉默,低頭,困頓,以至於屈服,告饒,認輸,投降。但小人們完全估計錯了,蘇東坡無論貶謫到什麼地方,都能寫出作品,都能吃出名堂,都能活得有滋有味。這就非我們那些或神經脆弱,或輕浮淺薄,或經不起風風雨雨,或摔個跟頭便再也爬不起來的同行,所能望其項背的了。於是,你不能不佩服他的文章,你不能不羨慕他的口福。無論文章,無論嘴巴(包括吃下去和講出來),都充滿了他對權勢的蔑視,對小人的不屑,對生活和明天的憧憬和希望,以及身處逆境中的樂觀主義。

「你讓我死,我就會按你說的去死嗎?我且不死呢,只要我這張嘴還能夠吃下去,我這支筆就能夠繼續寫下去。」假如以這樣的潛台詞,來理解在蘇東坡全部作品中,竟會有如此多的筆墨談到他的吃喝、他的口福、他的開懷大飲,或放口大嚼的酣暢淋漓的快樂,也許可以稍許理解大師心理一二。後來,讀宋代朱弁的《曲洧舊聞》,明白了,其實他志不在吃。「東坡嘗與劉貢父言:『某與舍弟習制科時,日享三白,食之甚美,不複信世間有八珍也。』貢父問三白,答曰:『一撮鹽,一碟生蘿蔔,一碗飯,乃三白也。』貢父大笑。」由此看來,他在吃喝的要求上,是可以自奉甚儉的。

同在這部宋人筆記中,我們還可看到他大事渲染吃喝的豪情,那不言而喻的伏櫪之志,躍然紙上。「東坡與客論食次,取紙一幅,書以示客云:『爛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筷,南都麥心面,作槐芽溫淘,糝襄邑抹豬,炊共城香粳,薦以蒸子鵝。吳興庖人斫松江鱠,既飽,以廬山康王谷簾泉,烹曾坑斗品茶。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誦東坡先生《赤壁前、後賦》,亦足以一笑也。』東坡在儋耳,獨有二賦而已。」如此追求極致的美食,落筆卻在他的文章之上,吃喝的目的性是再明確不過的了。

善良的人可能窮困,可能坎坷,可能連一個蟲豸也敢欺侮他,可他心裡是坦蕩的,覺也睡得踏實,因為他無可再失去的了,還有什麼值得掛牽的呢?而與之相反,用卑劣的手段,用污穢的伎倆,用出賣靈魂的辦法,或獲得了金錢,或獲得了權力的小人之流,他並不因此而無憂無慮,稱心如意的。為了保住他的錢、他的權,日思夜想,坐卧不安,提心弔膽,惶惶然不可終日。哪怕半夜從夢中醒來,也一身冷汗。所以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快樂和痛苦,有時也只能相對而言。

在現實生活中,那些用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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