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 何晏之死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貓玩耗子,哪有耗子玩貓的道理?然而,你要知道,一個自我感覺過於良好的耗子,反其道而行之,偏要玩玩這隻貓,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種結局必然為悲劇的行動,在鼠類世界中,我相信其發生的可能性為零。再笨蛋,再愚蠢,再混賬的耗子,除非它存心找死,不會嘗試這種以卵擊石的自殺式遊戲。但在人類世界中,就不一定了。文人,尤其讀了太多書的文人,會有干出這等事的悲劇人物。魏晉時期的何晏,就是這樣一個曾經將司馬懿那隻「病貓」逼到牆角的耗子。當然,動筆的,哪有拿槍的厲害,「病貓」再病,也是貓,耗子終於還是被貓收拾了。可是,無論如何,這隻耗子讓司馬懿不得不裝病,不得不裝可憐,即使這種一袋煙工夫的得佔上風,暫時領先,也夠中國文人揚眉吐氣一回了。

在中國文化史上,何晏是個很有名的人物。

此人精通玄學,擅長詩賦,《三國志·魏書·曹爽傳》說他「少以才秀知名,好老莊言,作《道德論》及諸文賦著述凡數十篇」。他的《論語集解》一書,很是了得,歷代《論語》研究者,都不敢忽略的權威著作。這樣一位滿肚子都是學問的人,其實應該更明智,更清醒,更能識別利害,更能高瞻遠矚才是。但何晏,不知是學問太多,大智若愚,聰明過了頭,則傻;還是身為貴裔,養尊處優,百事不省,在生活上成為一個獃子,此公對於世俗環境下的如何做人,對於常規格局下的如何生存,對於外部世界下如何適應的一些最普通、最簡單的常識,竟然一竅不通,成了一個不識利害,不知深淺的白痴。

所以,只有這位讀了太多的書,寫了不少的書的何晏,才敢試一下耗子玩貓的遊戲。

你還不要馬上就恥笑他,因為,就是他,差一點就將那隻病貓拿下。如果結局是他來處置司馬懿,而不是司馬懿來處置他,魏晉史就是另外一種寫法了。因此,我很佩服何晏,因為他作為一個其實是耗子似的中國文人,在玩貓的過程中,曾經成功過,曾經接近過完全成功過,那就很了不起。

專門研究魏晉文人的魯迅先生,看不上他。所有不正經的人,在正經人的眼裡,都很難得好。魯迅先生極正經,所以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一文中,談到何晏時,不怎麼肯定他與司馬懿的這一次正面鬥法。中國人習慣於以成敗論英雄,因為司馬懿最後勝了,何晏終於敗了,故而著重講此公的弱點部分。魯迅說,「何晏的名聲很大,位置也很高」。「第一,他喜歡空談,是空談的祖先;第二,他喜歡吃藥,是吃藥的祖師」。魯迅還說:「其實何晏值得罵的,就是因為他是吃藥的發起人。」當然,還包括他的「空談」,這都是他在歷史上所留下來令人詬病的惡名。

一,在中國,自東漢末,到魏,到晉,從豪門望族的達官貴人,到上層社會的文人雅士,可以用「好庄老,尚虛無,崇玄談,喜頹廢」十二字來概括其整體的精神狀態。這些老少爺們,經常聚在一起,手裡搖著用鹿科動物的麈的尾巴做成的拭子,一邊拂塵驅蠅,一邊議論風生。有點近似茶館的擺龍門陣,也有點近似咖啡店的沙龍集會,不能說因他的推動,舉國上下,一齊以侃大山聊天度日,但社會精英階層、文化傑出人士,基本上就以這種玄而又玄,虛之愈虛的交談,消磨終日,何晏是當之無愧的始作俑者。這中間,上者,探討學問,針砭時事,中者,品評人物,飛短流長,下者,閑侃無聊,言不及義。於是,便有「清談誤國」這一說。出現這種風氣,既有知識分子逃避統治者高壓政治的一面,也有無所事事吃飽了撐的一面。而一個社會,都在那裡耍嘴皮子,述而不作;一個民族,都在那裡坐而論道,亂噴唾沫,絕不是件好事情。由何晏倡起,夏侯玄、王弼等人的助長,這種手執麈尾的清談,成為中原社會的一種頹廢的風雅,一種墮落的時尚。注《資治通鑒》的胡三省,對此深惡痛絕。「迄乎永嘉,流及江左,猶未已也」,可謂流毒深遠,影響廣泛。

二,在中國,名曰強身,其實自戕,服用「寒食散」的病態嗜好,從魏晉起,盛極一時。魯迅就認為古人這種食散的惡習,類似清末的吸食鴉片,為禍國殃民之舉。而在魏晉年間,食散,是有身份、有地位、有財富、有權勢人士的一種標誌。寒食散,又名五石散,是由石鐘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等五種藥物配伍的方劑,因這些礦石類葯,雖具有某種健身作用,能夠強體輕身,或者,還具有一定的性激素作用,起到房中術的效果。隋代巢元方的《寒食散發候》一書中就說到了這點:「近世尚書何晏,耽聲好色,始服此葯。心加開朗,體力轉強。京師翕然,傳以相授。……晏死之後,服者彌繁,於時不輟。」但食後奇熱難忍,需要散發,否則有斃命之虞。兩晉期間,士人競相仿效這種純系自虐的行徑,以示時尚,以示潮流,但也無不因葯的毒副作用,和強烈的刺激性,造成相當程度的痛苦。然而,不這樣也不能顯示自己的品位,和所隸屬之高貴階層。因為服藥者必須有錢、有勢、有閑,才敢玩這種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自己折騰自己的遊戲,否則,輕則中毒,重則傷命。這種惡嗜,荼毒之廣,為害之深,竟風靡至隋、唐,食散的帶頭者,還是這個何晏。

你要是對國民性做一點調查研究,就會知道中國人是多麼喜歡趕熱鬧,湊熱鬧和看熱鬧了。

如果你的記憶力還好的話,當不會忘掉二十年前,紅茶菌大行其道,鶴翔樁遍地開花,神功大法欺世惑人,特異功能招搖撞騙,弄得黑白顛倒,是非不分的笑話奇談了。如果你的記憶力不那麼壞,當還能記得三十年前,持紅寶書,唱語錄歌,跳忠字舞,搞大批判,早請示,晚彙報,抓革命,促生產,最高指示,萬壽無疆,文攻武衛,造反有理等等絕非一句兩句能夠說得明白的行為和語彙,是怎樣的泛濫成災過啊!但這些曾經在中華大地上熱鬧過的事物,確實是使那時的中國人,為之跟頭把式,為之連滾帶爬,為之起鬨架秧子,上行下效,萬眾一心,集體無意識地涌動著、追逐著,而成全國一片紅的大好形勢呢!

中國人之容易被蠱惑,容易被煽動,容易盲從發飆,容易上火來勁,遍及各個領域、各個階層,甚至像文壇這樣一塊不大的所在,今天是褲襠文學,明天是胸部寫作,後天是學術超男,再後天是網路抄手……每一個風起潮生的熱點,每一件波瀾湧現的事端,都會有追隨之粉絲,崇奉之門徒,吶喊叫好;都會有奚落之看客,反對之群眾,罵聲不絕。總而言之,所有這些風靡一時,轟動一方的大事小情的背後,其實,最初都是一個或一夥領袖式人物,在那裡製造這種熱鬧的興奮點。

整個社會,整個社會中的人,自覺地、不自覺地循著一股潮流運動。這其中,有極少數的先知先覺分子,在那裡製造潮流,引領潮流;有一部分後知後覺分子,在那裡追趕潮流,鼓動潮流;而絕大多數不知不覺分子,則不明底細地被裹脅於潮流,不知所以地盲從於潮流。何晏就是這樣的一個帶引號的「先行者」,將魏晉社會帶入「服食」與「空談」的潮流之中。但是,我認為,一個人,能在歷史的潮流中,起到作用,能將絕大多數人都攪得團團轉,能在時代的進程中,發揮影響,無論正面,或者負面,都非等閑之輩。司馬遷說過一句話,只有非常之人,才能行非常之事,那也就是說,能行非常之事者,必為非常之人。說實在的,你可以不贊成他,你可以看不上他,然而,能讓上層社會中的眾多人物「清談」,能讓精英階層的賢達名流「服食」,你就不能不佩服他確實了不起。

一個人,且不論對其評價如何,若是能夠在歷史長河中,留下一些或好或壞,或深或淺的印記,任由後人加以評說的話,應該承認總是有他與眾不同的才智、能力、稟賦、和天性等等過人之處。倘是資質凡庸一般,好也好不到哪裡去,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一生行狀,無可述及,也就難以卓爾不群,在史冊上留下一個名字了。所以因為中國歷史,向來都是由皇上指定的那些正統的,主流的文人學士來撰寫,所以,離經叛道的何晏,成為一個不被看好的人物,也就可想而知了。

何晏,字平叔,南陽宛人。祖父何進(也有一說是何進之弟何苗),就是引西涼軍閥董卓到洛陽除宦官不成,結果自己把命送掉的國舅大人,依賴妹妹為漢靈帝皇后的裙帶關係,而頓時滿身朱紫起來。漢重門第,魏重流品,何進雖為大將軍,很被當時的名門望族所鄙視,而不大受人們尊敬。正如巴爾扎克所言,若不經過三代的教化,成不了真正的貴族。到了何晏這一代,果然就很出息了。這位何家的後裔,不但「少有異才,善讀《易》《老》」(據《魏氏春秋》),以才秀知名,而且還是一位在各類史書上都盛讚的美男子。看來,何家的遺傳基因,到了這一代發生了很大的變異。尤其,他皮膚白皙,儼若施粉,連魏明帝曹睿都測驗過他。南朝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就繪聲繪色地描寫過的。「何平叔美容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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