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 五

他覺得——然而又似乎絕不可能的——有點像那位弼馬溫部長。他又手搭涼棚仔細看看,然而遺憾,那身影穿過挨著村寨的墳塋墓碑,很快進村了。

他從那些墳頭上飄揚著的,新插上的白幡和紙錢,這才想起,今天正好是陰曆七月半,怪不得昨晚上月色那樣好。

伊汝想:那閃過的人影,沒準就是弼馬溫部長。這位齊天大聖,能行得出這種事來。他記得,當他頭上頂著「右傾」的桂冠,在祁連山南草地一座戰備糧庫勞動改造的時候,在叛匪的馬蹄聲得得傳來的緊急關頭,他,一個「非黨員」——那時就發明出這種「掛起來」的黨章上沒有的處分,竟爬上了糧垛,撇開那個只知道搖電話討救兵的領導人,振臂高呼:「當過共產黨員的站出來!這是人民的糧食、國庫的糧食,一粒也不能讓叛匪搶走!只要我們那顆共產黨員的心不死,就得保住糧食!有槍的,有手榴彈的,走在前頭,什麼武器也沒有的,找根木棒,同志們,跟著我上!」

這個弼馬溫活了,拖著兩條浮腫的腿,肚子里只有醬油湯和一小缽子雙蒸飯的畢竟,從糧垛上跳下來,手裡握了根草地上打狼的大頭棒子,走在最前頭,向馬蹄聲迎去。伊汝正好那次去看望這位老領導,趕上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已經正式被開除出黨了。不過,在死亡面前,他那顆從來沒死的共產黨員的心怦怦跳了。從駕駛台里找到發動汽車的搖把,也擠進那一串戴著「右傾」桂冠的廳長、局長、秘書、幹事行列里去。

「打——」走在最前頭的這位「非黨員」的畢竟,舉起大棒,雷鳴似的吼著。

那股偷襲的匪徒,看到這支嚴陣以待的隊伍,猶豫了一陣以後,調轉馬頭跑了。當他們回到糧庫時,那位負責監督改造這幫「老右」的領導人,還在捧著電話叫喊:「快派隊伍來,快派隊伍來……」

畢竟就是這樣的性格,連把他在那茫茫的柴達木盆地找到,也是怪不一般的。因為伊汝一九五七年離開報社,來到盆地,除了給妞妞寫了封信,說他對不起她,讓她不要等,只當他死了的訣別詞以外,就開始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和所有熟人都不聯繫。一九五九年年末,畢竟因為給內參寫了兩篇反映人民聲音的情況報道,加之報紙對那些高產衛星總放在二三條位置來刊登,他就被發配到草地來了。他知道伊汝在柴達木,可沒有具體地址。草地和柴達木相距千里之遙。於是,這位弼馬溫寫了總有百十條小紙條,貼在所有柴達木來拉糧的車屁股上:「伊汝快來找我,我在某某糧站。」

半年都過去了,伊汝有一次修車,拆大廂板,才發現這位老首長工工整整的鋼筆字。一直等到麻雀不與蒼蠅蚊子為伍的時候,他搭了輛順路的車子——司機對高超技術的修理工,是敬若神明的——來看望畢部長。兩個人見面的時候,一個忍不住哭出聲來,一個眼睛眯成一條線,高興地笑著。畢竟張開臂膀:「來,伊汝,咱們連續擁抱三次!」然後,他從貼心的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大娘半年前從羊角堖來我這裡了,在這兒住了幾天,我們談了許多許多。臨走時,她說:『我這輩子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我活著一天,給你們燒香,我咽了這口氣,到了陰間,也保佑你們平安無事地熬到那一天。』說著,她拿出兩個布包,那是她把她的棺材賣了一百八十塊錢,分成兩份,一份給你,一份給我——」說到這裡,那個布爾什維克也忍不住放聲大哭了。

「黨不會忘記我們的,人民不會忘記我們的,伊汝,記住啊,永遠要記住,人民是我們的親爹娘。」

他打開那個布包,裡面整整齊齊放著九十塊人民幣,如同捧著一顆滾燙的心。不過,這回伊汝沒有哭,而是沉思。母親,大地,人民,安泰,共產黨……這一系列辭彙在他腦海里轉著。

分手的時候,伊汝分明看出他有什麼話要講,但他咽住了。他似乎建議他應該回羊角堖一趟。幹嗎?伊汝心想,帽子是摘掉了,可是懸心的日子並沒有過去,為什麼還要別人陪著自己一塊過這種忐忑的歲月呢?何況自己早就寫下了訣別詞。他望了望祁連山的積雪,努力使那顆突然熱起來的回鄉念頭,冷卻下去。轉回身,那顆總惦著他人的心,又關切到畢竟兩條臃腫的腿上,便說:「老部長,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你要當心你的身體!」

「不怕,我們會熬到大娘說的那一天!」

這個布爾什維克儘管守著糧倉,有那麼多的落地糧、倉底糧,別人都是合理合法似的享用,而他卻一堆一堆地掃好,簸揚乾淨,送回垛上去。自己每頓吃那一小缽子雙蒸飯,餓了就喝醬油湯充饑。

伊汝把身上帶的糧票統統搜羅出來,統共十二斤多一點,乘著臨別前的最後一握,塞在老首長的手裡,然後跳上了汽車。他倒沒有見外,只是擔心地問:「伊汝,你呢?怎麼過?」

「沒關係,我在哪家氈房、哪座帳篷都能討到一點吃的,你多保重吧!」車開動了,他朝這位老上級揮手。

畢竟向他喊著:「記住,伊汝,人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們的!」

那個人影完全有可能是他,伊汝這樣想,七月半,按照舊風俗,是給死去的親人上墳的日子,也許他是特地來看望去世多年的郭大娘。何茹不是說了嘛,他要尋找一些什麼丟掉的東西。然而,當伊汝下了山,再走幾步就要跨進羊角堖那座闊別二十餘載的小山村時,他遲疑了。心心,那個活潑可愛的姑娘,使他在這最後一刻,猶豫著是否應該去驚擾那有了這大孩子的母親?於是,他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獃獃地望著這個幾乎沒有什麼變化的山村。這二十年,他隨著車隊去過不少地方,他理解,人民的生活遠不是那麼富裕的,真使他一個當過八路軍的人,心情感到沉重。特別像這樣為革命貢獻過力量的老根據地,基本上仍是老樣子。那些吃過S縣的小米撈飯的將軍們、部長們,不知道還記得起地圖上這很不起眼的一點不?不過,一想起從那賣白薯的老鄉,從心心嘴裡講出來的,那個來自亞德里亞海濱的新名詞,就覺得羊角堖明天也許會更好的。

他坐了好大一會兒,太陽從頭頂上慢慢地偏了過去,有兩次,他幾乎站起來要往回走了。然而,不看看媽媽的墳墓就離開,不望望那些看他長大的鄉親就離開,伊汝就不是郭大娘心目中的伊汝了。於是站起來,抖掉身上的塵土,聽憑著那兩條腿,走進了在村子中心的一座小院里。依舊是那矮矮的山牆,依舊是那一排花椒樹;大門口那棵棗樹,長得更高更大了,樹榦上還留著這個調皮的小八路刀砍斧剁的痕迹。據說,只有這樣鞭打它,才能結出更多更甜的棗。他自慰地笑了,也許正因為如此,才受那二十多年的磨難吧?院里靜悄悄的,門上掛著把鎖。接著他似乎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在那棗樹樹榦的一個癤疤洞里,摸到了鑰匙。沒有變,還是老規矩。但是他正要開門,突然覺得有點冒失,這已經是人家的家了,闖進去合適嗎?可是當年畢部長在草地分手時,好像有句什麼郭大娘不讓告訴的話,要說又止住的情景,湧現在眼前,於是打開了鎖,吱呀一聲推門進去。

屋裡還是老樣子,盆子、罐子、瓶子,大缸小桶,育著各式各樣的種子,不過,桌上壓了張紙條,他拿起看了,是妞妞的工整筆跡,那是老八路畢竟手把手教出來的。

我和心心去後寨買給媽上墳的東西,飯在鍋里,你自己熱著吃吧!要回來得晚,你到媽墳上來吧!

很顯然,這是妞妞給她丈夫留的便條,伊汝不由得凄苦地一笑。隔著門帘,就是裡屋,早先是郭大娘和妞妞住的;那時,他和畢部長住在現在成了育苗床的外間大炕上。窺看人家夫妻倆的私室,伊汝覺得是很不禮貌的。但是,那門帘卻是半撩著的,儘管他目不斜視,仍舊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他發現那收拾得整潔乾淨的炕上,一雙雙新鞋齊齊整整地擺在那裡,就像抗日戰爭期間婦救會給前方戰士做的軍鞋那樣,收集到一起準備送走似的。

難道還有做軍鞋這一說嗎?他終於走進裡間屋,站立在炕梢,望著那一排尺寸相同、樣式統一的布鞋。最使他詫異的,每雙鞋裡都有一個年號,1957,1958,1959……他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二雙。天哪!伊汝差一點栽倒,跌坐在炕邊做飯的小灶坑裡,碰翻了鍋蓋,一大碗煮熟的白薯燜在鍋里,上面也有一張紙條,筆跡潦草,而且有幾個字被水汽浸潤的模糊了。不過,他還是辨認了出來。

爸爸:

這就是你站(贊)不決(絕)口的糖狼(瓤)賽蜜。你知道這種最甜最甜的白菽(薯)叫什麼嗎?她的名字叫「妞妞」!

你的女兒心心

這時,他走到外屋,才發現牆上還掛著他在朝鮮採訪時,和法國記者貝卻敵一塊在板門店談判會場前照的相片,他穿著軍大衣,沒有戴帽子,頭髮像公雞尾巴似的翹著。而就在這張照片旁邊,有一張獎勵優秀拖拉機手的光榮證書,上面的名字赫然寫著「伊心心」三個大字。

媽呀!伊汝跌坐在那裡,好半天他起不來。望著那些盆盆缸缸里正從泥土中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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