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 三

窗外,月色溶溶,樹影婆娑,伊汝在公社的招待所里,怎麼也合不住眼了,也不知是妞妞和她那招人喜愛的女兒心心,引起了他的惆悵;還是終於得知像他母親似的郭大娘離開人世的消息,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住心頭的哀思;或者,隔壁房間里那位客人的鼾聲,使他想起了畢部長,一個真正的布爾什維克多年的遭遇,使得他毫無一絲睡意。要是過去年代裡,那還用得著說嗎?這樣朗朗的月色,肯定會爬起來穿上衣服翻過主峰迴羊角堖的。把子彈頂上膛,跟著畢部長大步流星,一口氣不歇地直上峰頂。在那蓮花瓣似的泉水池裡,喝上幾口清甜的涼水,消消汗,接著直奔羊角堖而去。一路上,敞開衣襟,任習習涼風吹拂著,畢竟的話就多了起來,什麼保爾和冬妮婭的愛情啊,什麼克里空是哪齣戲的人物啊,為什麼說阿Q是中國農民的靈魂啊……這種輕鬆情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馬上就要到家了,郭大娘在等著,妞妞在等著,何況還有那棗兒酒呢!啊,那簡直是誘人的佳釀香醪,往心眼裡甜,往骨頭裡醉。然後,聽吧,畢部長那如雷的鼾聲,就會在炕頭上響起。

伊汝失眠了,隔壁的鼾聲更擾得他無法入睡。但是,他想,比起弼馬溫部長的呼嚕,要略遜一籌了。最早他跟畢竟來羊角堖開展工作,那時,他實實在在不比兒童團長大多少。記得只要雷鳴似的鼾聲一起,那屋裡的紡車就會嗡嗡地響起來。妞妞,那陣子還是個梳著羊角辮的妞妞,她笑著說:「畢部長,你的呼嚕真好,俺娘見天多紡幾兩線呢!」

「多嘴丫頭!」慈祥的郭大娘笑了。

畢竟樂了,眼睛眯起來:「大娘,你就包涵著點聽吧,在延安,我都找那些外國醫生看過,不行,胎裡帶的毛病治不了,你就等打敗了日本鬼子吧!」

「怎麼?」妞妞問:「那時就不打呼嚕啦!」

他戳著她的鼻子:「就喝不成棗兒酒,離開羊角堖啦!」

郭大娘說了一句伊汝在以後才覺得大有深意的話:「只怕到了那一天,想聽也聽不到了。」

「確實也是這樣的……」伊汝記得五七年一次支部生活會上,就從這呼嚕開頭講起來的:「現在,甭說郭大娘再聽不到畢部長的雷鳴鼾聲,就連我,給他當了那麼多年秘書的人,那鼾聲對我來講,也像河外星系發出的脈衝信號一樣,要用射電天文望遠鏡才能接收到了。他太忙了,會議會議會議,運動運動運動,剩下一點點時間,何茹同志還要他干這干那,要他穿拷花呢大衣,要他學跳華爾茲,就是不替他想想社論怎麼寫?四版上那篇捅了馬蜂窩的小品文怎麼收拾?所以這回郭大娘從羊角堖來看看他,連坐穩下來和大娘談五分鐘的時間都擠不出來,而且把大娘好不容易帶來的四瓶棗酒、柿餅、核桃,連同大娘一塊交給了我,唉,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他終究是跟畢竟多年的人,「為長者諱」這點品格還是具有的,伊汝並不曾講畢部長怎麼特別為難地,掏出一把十塊錢的票子,塞到伊汝手裡時的情景:「你把郭大娘接到你那兒去,你也抽出十天八天時間陪陪她,編輯部我告訴一聲就行了。她想吃什麼,想要什麼,你盡量滿足她。沒辦法,何茹怎麼也不大樂意郭大娘住在家裡。這酒你拿去喝吧,現在夫人有了新規定,非要在巴拿馬博覽會得獎的酒才許可喝。」

伊汝想像出那個潑辣的何茹,會怎麼樣向畢部長施加壓力,他推回那把鈔票:「我也不是沒有錢!」

畢竟嘆了口氣:「分明我也知道,那也未必能減輕我的不安。」接著他憤慨地說:「我們能打敗鬼子、打敗敵人,可對小市民庸俗意識無能為力。」

「怕未必全是客觀因素吧?」伊汝同情地望著畢竟,倒不是他比他的老領導高明。那時,他也正面臨著一場情感危機,那個新寡的凌淞,正如一棵能纏死老樹的古藤一樣,緊緊地依附著他,硬逼著他在她和羊角堖的妞妞之間做出抉擇,所以伊汝才會有這種感慨吧?

那到底是解放後第三次進城看望畢部長了,郭大娘是完全能夠體諒他的人。她隨著伊汝來到報社後樓的單身宿舍,一邊爬那五層樓,一邊說:「我知道,伊汝,如今老畢是大幹部了,進來出去的全是屁股後頭冒煙的,我一個窮山溝的老嬸子,在那明堂瓦舍的四合院里住著,是有點不適稱。」其實,伊汝知道,如果四合院里沒有部長那位嬌妻,畢竟養郭大娘一輩子,也決不會多嫌她的。然而回想起來,解放後她頭一次進城來,就把何茹給得罪了。她首先錯認保姆是何茹的母親,一把拉住就不放,誇讚她生下的這個漂亮姑娘——還用手指著何茹,怎麼有眼力,挑上了畢部長這麼個好樣的;他除了打呼嚕而外,再也沒比他好的了。打呼嚕有什麼呢?多聽聽就慣了。老畢進城這些年,晚上紡線聽不到那呼嚕還怪空得慌呢!這終究是個誤會,何茹性格也是爽朗的,哈哈一笑了之。但郭大娘這位軍烈屬,這位子弟兵的母親,還以為這些人是當年住在羊角堖的八路軍,緊跟著竟搖著頭端詳著何茹:「你年紀輕輕,能吃能做,怎麼還雇個老媽子呢?」又扭過臉來直截了當地批評畢竟:「這可不是咱們八路軍行得出來的事!」這下惹惱了何茹,她是個說翻臉就翻臉的女人。伊汝記得,畢部長嘿嘿一笑的時候,何茹的臉起碼拉長了一寸。第二次進城,是一九五四年,伊汝記得那正是國泰民安的年頭,郭大娘背來了幾乎整整一馱子東西:小米、紅棗、山藥、地瓜干、棗兒酒、攤好的煎餅、煮熟的染成紅色的雞蛋、羊角堖所有能拿得上檯面的東西,都搬進了畢部長的四合院。因為郭大娘甚至比終於生了個大胖小子的何茹還要高興,也許她的老伴、兒子都犧牲在革命戰爭中的緣故,對於那裹在襁褓中的新生命,又是愛、又是親,乖乖長、乖乖短地摟著,就像她當年疼愛著伊汝這個小八路似的。伊汝看到何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恐怖的灰色。他知道,甚至像他這樣被何茹看作小老弟的,不怎麼見外的人,一進四合院,都恨不能跳進消毒水的大缸——如果有的話,殺死渾身的細菌,以免傳染給那可愛的小寶寶。好,這位來自羊角堖,有大脖子病、柳拐子病等病例的窮山溝的老大娘,這還得了,她叫著大嫂——那老保姆早辭退了:「快抱去喂第二遍奶!」

大嫂看看鐘:「還差十五分鐘呢!」

「今天提前,四分之三的奶、四分之一的水、十五克糖、一西西蜂蜜——」

郭大娘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聽說奶個孩子,有這麼複雜的學問。不過這些量度名詞,使她想起來什麼,連忙回過頭去:「咦,妞妞呢?」

伊汝一頭跳到天井裡,心想,敢情,都夠一頭毛驢馱的土特產了,大娘是弄不動的,原來是她!這時,那個靦腆而並不忸怩,短髮寬肩膀的妞妞,正站在花壇旁邊,注視著那一叢正盛開的淺藍顏色的花。花壇里有著各樣的花,粉的、紅的、黃的、白的,只有這一叢與眾不同的花特別引人注目,引起了妞妞的關切。也許她在這個城市裡、在這個庭院里,感到自己很像這種藍色的花,有些不大合群吧?

那一回住的時間很短,主要是妞妞惦念著她的種子,夏秋之際,正是揚花授粉、含苞結穗的關鍵時刻,無論如何也不肯多待。儘管只是住了幾天,何茹的臉一天長似一天,就在她倆回羊角堖去以後,何茹朝她丈夫總爆發了。正好伊汝來問一篇稿子的事,趕上了這場興師問罪的暴風雨。一個使敵人聞風喪膽的游擊隊長、一個口若懸河的宣傳部部長、一個堂堂大報的主編,對於夫人一點辦法也沒有,除了唉聲嘆氣。何茹連這位小老弟也不放過:「聽說,你還打算娶那個獃頭獃腦的姑娘?」

「她呆嗎?何大姐!」

「你都是個小有名氣的記者了,這樣的愛人,拿得出手嗎?」她不顧畢竟的阻攔:「我偏說,我偏說,你管得著嗎?」

伊汝竭力使這場暴風雨停歇,還等著發稿呢!便笑著問:「何大姐,怎麼拿不出手?我問你,你們院里花壇上那種藍顏色的花,叫什麼名字?」

不但她,連學貫中外古今的畢部長也說不出。

伊汝為妞妞自豪:「你們看,她知道。」

何茹負氣地說:「你願意娶她,我不管,反正我不願找個婆婆——」因為郭大娘出於一種好意,一種極純樸的山溝里老媽媽的好意,曾向何茹建議過:一個孩子怎麼能不吃媽的奶呢?也不是沒有奶水;正因為做母親的血變成了奶,把孩子喂大了,才叫一聲娘的:「要是照你們這麼做,那不是奶牛要成了人的乾媽了嗎?」哪曾想這番話把何茹氣了個兩眼發黑。

直到她們走的前一天,伊汝才抽出時間陪妞妞去逛這個城市。不過,她一定要去報上登載過的,那個新建的植物園去。但那是個不開放遊覽的科研單位,只好憑著記者證左說右說才進去。羊角堖是個貧瘠的山區,無霜期要短一些,妞妞從來也沒見過那暖房裡亞熱帶植物濃翠欲滴的綠色,她那文靜的臉上,露出了驚詫的神色。她告訴伊汝:「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見到藍顏色的花!」

「在哪兒?」伊汝連忙四處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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