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 二

伊汝自己也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從柴達木回到這座城市裡來。

他站在那座久違了的灰色建築物前面,望了一眼由於城市大氣污染顏色變得更灰的大樓,快步走上台階,隔了二十二年,又一次推開那扇玻璃門。他還是當年走出這扇門時的老樣子,頭髮亂蓬蓬的,衣衫不那麼整潔,但玻璃門映出一對親切善良的眼睛。那討人喜歡的光芒,在柴達木,甚至語言不通的藏胞也都肯在火塘旁邊給他騰個座。他微笑著,打量著樓里的每一個人,顯然想找幾張熟悉的面孔。他推開幾扇門,遺憾,除了那種彷彿冰鎮過的聲音:「你找誰?」之外,就是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

他上樓,到他原來的編輯室,沒有叫他撲空,果然發現幾張熟面孔。伊汝也納悶,難道身上帶有隱身草?一個大活人站在門口,竟誰都不理會。只有他早先坐過的辦公桌上,現在坐著的一位女同志,在驚愕地瞧著。那進口金架眼鏡,幾乎遮住她臉部的三分之一,他辨別不出來是誰。但那打量人的神氣,叫他惶惑不安,不禁要喊出聲來:不對!同志們,五十年代畢部長大聲疾呼過:「報社弄成衙門,就聽不到人民的聲音啦!對待群眾,應該像在老區那樣,一個炕頭滾著,親密無間……」伊汝望著這位張著嘴唇像英語字母「O」似的女性,心裡想:「幹嗎那樣使勁瞪著?同志,我不會吃你的,也不會偷你的錢包!」

人們總是存在著一種世俗的偏見,認為既然是個落魄的人嘛,必然是狼狽的,但想不到卻是一個幾乎原封不動的伊汝站在眼前。連第四紀冰川都在黃山留下擦痕,好像漫長的二十年,卻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麼痕迹似的。所以大家一時怔住了,尤其那位女同志。

「伊汝,是你!」終於有人激動地叫出聲來。

「不錯,是我,『冰凍三尺』!」

許多人笑了,對於「冰凍三尺」這個外號,不僅老同事,甚至沒見過他的人也聽說過。據說——幹嗎據說,實際也是如此,伊汝十六七歲,個子還不及馬槍高的時候,就在邊區的《晉察冀日報》上發表戰地通訊。五十年代,他是報社的台柱。那些年,他的足跡遍及全國,第一個五年計畫的重點項目,國家工業建設頭一批新興企業,都被他那支流瀉出熱情的金星鋼筆,鼓動人心地描寫過。甚至還去過朝鮮,和世界聞名的戰地記者貝卻敵一起,採訪過板門店的和平談判。所以那些年輕的同行,不由得懷著好感、惋惜和同情,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帶有一點敬意瞅著他。

這個在藏族、蒙古族、哈薩克族的氈房或帳篷里,都能討得一碗馬奶和油茶的伊汝,是個能很快和陌生人熟悉和親切起來的「職業記者」,一個挨一個地和那些雖不認識,卻是充滿友情的新朋友緊緊地握手。他也走到那張靠窗的桌子前面,還未伸出手去,那個女同志站了起來,把苗條娟秀的身子迎著他,她摘掉鉻黃色眼鏡,露出了一張熟悉的漂亮面孔。

「凌淞——」

她沒有開口,只是嫣然一笑,這種親切的笑容,表明了他們是相當熟稔的,無須用語言來表達見面時的熱情。他記得,二十多年前,正是詩人常說的青春放光的年代,每當替她潤飾完文稿以後;什麼潤飾啊,簡直是大段大段另起爐灶地改寫,而終於發稿、終於見報,她總是這樣笑的。然後,她還會毫無顧忌地俯在他耳邊告訴報社的內部新聞,她那秀髮撩弄著他,她那銀鈴似的笑聲驚擾著他,她那濃馥的香水氣息刺激著他。曾經使他困惑,可又躲不開,因為她是他最要好朋友的妻子。而她的丈夫卻那樣信賴他。因為做丈夫的了解自己的妻子,遠不夠一個成熟記者的水平,然而她像所有愛出風頭的女性一樣,喜歡做一個知名的女記者,所以伊汝連自己也奇怪:「怎麼我身上也有她那麼一股素馨花的香味?」

看來凌淞在編輯部眾多女性中間,她是穿戴得最高級、最闊綽的。但是摘掉眼鏡以後,逝去的年華在她臉上留下了掩飾不住的魚尾紋。不過,她很懂得修飾,合身的衣衫又增添幾分神采,比她年齡要顯得年輕多了,尤其是莞爾一笑的時候。

整個辦公室里的同事,包括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誰不知道凌淞一九五七年丈夫死後和伊汝的那段往事呢?這類事情是不脛而走的,而且像報紙合訂本似的,不論隔多久,只要一翻,哪年哪月哪樁事,歷歷在目。但伊汝才不去想那些;有些值得永遠記憶,有些應該徹底忘卻。他沒有必要陷入這樣的困境。握了握她的手,客氣地:「你好——」

她還是喜吟吟地一笑,在這種時候,她那表情真是無言勝似有言。不過伊汝卻回過頭問大夥:「畢竟同志在哪屋辦公呢?」

對於這位齊天大聖的去向,眾說紛紜,因為好幾天沒見這位眼睛高興得眯成一條縫的領導了。近來報紙在群眾中信譽日見高漲,零售數量增多和非公費訂戶擴大是一種「蓋洛普」反應,很說明問題,也許又去組織幾篇有分量的文章去了?最後,還是凌淞知道內情:「我聽何大姐講,畢部長好像去什麼地方了!」然後,她抬起胳臂,用手攏攏那樣式做得相當考究的髮髻,問道:「你認識他們家嗎?新搬了,可不好找!正巧,我這篇稿子完工——」她把一篇補白性的有關月食的科學知識稿件交給了組長。伊汝想,大概最近會有一次月食。不過,隔了這麼多年,凌淞還只是搞這種應景文章,看來長進不大,大概把力氣全花在卷頭髮上面了。她那明亮的眸子盯著伊汝,鼻翼微微顫動,那微張的嘴唇里,明燦燦的皓齒帶著笑意,顯然有一句沒有明說的話:「你應該請我陪你去!」聰明、漂亮的女性,喜歡用眼睛說話。

「謝謝,告訴我地址吧!別看我是柴達木人,在這裡,方向絕不會弄錯,路也一定能找到。」伊汝出報社以後覺得這樣說完全必要,因為有些是屬於應該徹底忘卻的東西。

城市大致倒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街上的人沒命的多了,對生活在柴達木二十多年的伊汝來說,在那個遼闊的荒原里,甚至走上幾十里,也難得碰上一個人,哪怕是遠遠的一聲狗叫,也會覺得親切異常的。現在一下落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他有一種彷彿跌進了鹽湖似的沉不下去,又浮不上來的憋悶。

一直到何大姐給他打開門,他才如釋重負地透了口氣,這位性格潑辣的老大姐頭髮都白花花的了。

她問:「你沒接到老畢電報,叫你買飛機票快些來?」

「買了,後來又退了。一位叫旺堆的藏族老大爺說,氂牛沒有馬快,一步一步也能走到拉薩。可小夥子,好多騎手都是從馬背上滾下來的。我想想倒是有些哲理——」說著說著伊汝自己也樂了。

「出息,我記得你當年最不怕死,哪兒槍響往哪鑽。」

「我已經欠了二十多年的賬,剩下的日子就得一個錢當兩個花,怕死和珍惜生命的價值,是不同的事。部長呢?」

「他等你幾天,看你不來,一個人走了。」

「去哪?」他發覺畢竟同志還是那副不肯安靜的脾氣。

「誰曉得,老啦老啦,弼馬溫的勁頭倒上來了。」

伊汝理解這位老領導:「人民的聲音在吸引著他。」

「誰知道,許是找尋什麼東西吧?也不知丟了什麼?老頭子現在恨不能一腔子血都倒出來。看,忙得連胃病葯都忘帶,一去沒個影子。」隨後她問:「去報社了嗎?」

伊汝嗯了一聲,望著這間除了書、除了幾張字畫外的空空如也的屋子,還和多少年前一樣,這是畢部長的老作風。

「看到她了嗎?」何茹關切地注視著這個不亞於一個家庭成員的伊汝,這種友誼來自戰火紛飛的年代,所以她以老大姐的口吻說:「凌淞和你一樣,也走了一段彎路。生活,有時就像環行路似的,繞了一個圈子,又碰上了頭。怎麼樣,你?」

「我撳撳喇叭,這是司機的禮貌,然後錯車開過去。」

「混賬——」何茹半點也不客氣地訓著,儘管剛見面不超過五分鐘。

伊汝笑了,大概每個人對他人的關注方式,是全不會相同的。他想,要是那位弼馬溫部長迎接他時,準是一身烽火,滿臉硝煙地招呼:「回來了嗎?好,給你這支槍,再給你兩個手榴彈,上!」倘若郭大娘接待他,一定是親切地捉住他的手:「受傷了嗎?孩子,疼不疼?別怕,大娘這就給你換藥,放心吧,回到你的家來了。」可是何茹,使他想起那位旺堆的妻子,一位經常給他背牛糞來的,世界上再沒有比她更心好的藏族老阿媽了。她問過:「伊汝,你打算終身做一個喇嘛嗎?」看來,何茹首先關心的,是不讓他當喇嘛。

她就是那樣一個人,像所有妻子似的,總要對丈夫施加一定影響,所以使得畢部長通常一個跟頭,頂多翻十萬八千里。唉,誰能沒一點過錯呢!月亮還有被雲彩遮住的時候,對了,何況還有月食呢?他不禁想起郭大娘講的天狗吃月亮的故事,也許在那個時候,萌出了回羊角堖的主意吧?

但是,微笑著的凌淞輕盈地走來了,穿著白色的緊身羊絨衫,越發顯出她那窈窕的體態優美動人,高領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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