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小姐

現在,誰也說不好該拿瑪麗小姐怎麼辦才好了。

在衚衕口方家,不,應該說在整個衚衕里,從老到小,幾乎無人不知瑪麗小姐的。

老太太健在時,是她老人家陪著這個瑪麗小姐每天出來溜達的。幾乎是風雨無阻,天天如此,准八點,那油漆斑駁的翰林府的大門,便哐啷哐啷地開了一條縫,先是瑪麗小姐,然後就是校長夫人,一前一後地走出來。准九點,老太太和她的心肝寶貝,已經從後海南沿繞銀錠橋回來了。

天天如此,比鐘擺還准。

接著,衚衕口裡的人家,便可聽到早先的翰林府那扇沉重的年代太久的大門,又發出一陣哐啷哐啷的聲響。也許從此這一整天,大門保持著有涵養的沉默,幾乎不大有動靜的。

於是,只有悠揚的鴿哨,在天空里忽而近,忽而遠地響著了。

這所四合院門口那影壁,和下馬石,記錄著方家祖先在乾嘉盛世的恩渥隆遇。從前清翰林院方大學士開始,一直到方中儒這位大學校長,衚衕口方家在後海這一片,凡老住戶都知道那可是真正的書香門第。

後來,前幾年吧,每天陪瑪麗小姐出來溜達的,變成是校長本人了。

街坊鄰居相信,老太太一準到她的天主那裡去了,因為她是個虔誠的教徒,總是到西什庫去做禮拜的。

人們也納悶,方校長體格原不如他老伴,他倒該先走的,結果她把他撇下了。

自從老伴歸天以後,他老人家像塌了半邊天,身體好像更不頂用了。一天到晚離不了拐杖,精神顯然不如從前。每天早晨,顫顫巍巍的他,走兩步就得歇口氣,瑪麗小姐不得不駐足等他,回頭看著他。比起他那永遠腰板挺直,永遠整齊光潔,永遠像洋人那樣在數九寒天也穿裙子的老伴,他可差得太遠。無論應付四合院會出現的問題,還是有關兒女的一些什麼事情,老夫子倒總後悔不如他先走:也許因為他從不料理家務的緣故,忙於他的學問,本來事無巨細都是他老伴操心的家務,一下子落到他頭上,怎麼也照管不過來了。

幸好,並未麻煩他很久。人們再見不到老校長和瑪麗小姐一塊出現在後海溜達了。

銀錠橋頭擺煙攤的和修理自行車的老大娘和老大爺都明白:老夫子到天國去找他老伴了。衚衕口方家這書香門第的最後的一個象徵,前後腳隨他夫人離開了人世。

再也見不到那真正是來自外國的瑪麗小姐,由誰陪著出來溜達了。於是這後海邊上,似乎缺了些什麼。

人是挺怪挺怪的,習慣了,適應了,也就覺得理所當然了。大家訝異了一陣忽然消失了的這對老夫妻以後,一旦哪天方家的什麼人,又和瑪麗小姐出現在海邊垂楊下溜達的話,人們難免又要引起議論,好像挺不順眼的了。

「老太太、老爺子一過世,兒女們便不把爹媽的心肝寶貝多麼當回事了!」

搖頭的,嘆息的,唉!唉!這世道啊……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方家人,現在是三兄妹,老大方彬,老二方軍,老三方芳,對瑪麗小姐的看法、意見以及具體的措施方面,各個想法不盡相同,不能一致。其實也不是天塌地陷的大事,無非有人希望這樣,有人喜歡那樣,有人想當甩手掌柜,有人不想吃虧罷了。

「怎麼辦呢?」

「總得有個萬全之計,對不對?」

不就是一條巴兒狗嗎?

即或是一條純種的馬爾他巴兒狗,不也是一條狗嗎?

姑奶奶叼著一支長長的女士煙,牛仔短裙裹著她那渾圓的臀部,兩條秀挺的玉腿,一雙跟高得出奇的皮鞋,在方磚鋪地的四合院的天井裡,像模特兒表演似的,娉娉婷婷地走來走去。「我不認為瑪麗小姐是一條普普通通的狗,不管你們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它是父母親的遺愛——」

「用不著你定性——」她丈夫在心裡「腹誹」他太太。

「難道你們大家不怕別人笑話嗎?」

大家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其實,她大哥、大嫂,二哥和他的情人,以及她那懶洋洋在躺椅上八字攤開的丈夫,都不買她的賬,又不得不聽她的。

可能覺得她來扮演衛道士的角色,不怎麼適合吧?

一個非常風流的女人,突然非常嚴肅起來,有一點點不太諧調。

「瞎來勁!」她丈夫被她拖來參與關於解決瑪麗小姐的這個家庭會議,本來滿肚子的不樂意。見她這副神氣,越發地不高興,幹嗎?興師動眾,還真當回事地坐在這兒討論,好像一天到晚公家的會還沒開過癮似的,回到家裡來接著開,實在荒唐透頂。

王拓心裡罵他老婆:臭顯,就你能?你也不是一家之主,你上頭有兩個哥哥,你是嫁出去的人,你憑什麼出頭管這些事?莫名其妙!充其量,你也只不過具有三分之一的權利和義務而已,瞎張羅!她的全部能量,就在這張羅上。

終於張羅上一個什麼協會的秘書長,「末代王朝的奇葩,哦!哦!」

他知道他老婆表現欲極強,熱愛在日常生活中扮演這種或那種角色。

現在,她在院子里那副當家主事的樣子,很像才去世的老爺子,更像前些年歸天的老太太。包括她哥哥、嫂子在內,都相信是老爹、老娘把她給寵的。

她逐一地看著院子里的人,等待著大家的答覆。

「怎麼著?諸位——」

一表人才的方軍,被老爺子笑話成空心大蘿蔔的電影廠里的導演,卻是個天字第一號情種。他本人的愛情故事,按方芳的評論,要比他自己拍的那些爛片子,更賣座些。他在院子里的絲瓜架下,跟他的情人不知在密談些什麼,院子里的討論他並不關心。

這位目前和他同居著的女演員,半點也不漂亮,全家人弄不明白,他會如此迷上菲菲。

「二哥,菲菲,你們的喁喁情話,還有完沒完?」

「要我們發表個什麼意見嗎?」方軍問。

「對了,就是要你講話,因為你是方家的人!二哥!我知道你討厭瑪麗小姐——」其實,這院里喜歡這條刁鑽古怪的狗的人不多,也可以說沒有。「不過,你不能沒有一個態度!」

「是,女家長——」

「不要話裡帶刺,二哥,什麼時候你片子拍得有這點含蓄就好了!」她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女人,厲害得要死,她父親在世的時候,那樣一位鼎鼎大名的大學校長,也讓她三分。「好吧!你不要以為我多管閑事!關於瑪麗小姐,看在早去世的母親,和新近離開我們的父親分上,看在咱們這個無論如何也能算是書香門第的分上,不能不考慮到輿論的力量。弄得瑪麗小姐沒人管,都想一推了之。像話嗎?」

「不至於吧!」方軍表示不理解,他說,「一切不是挺正常的嗎?」

「正常個屁,不能這樣對待瑪麗小姐,且不說咱們是什麼人家,且不說老爺子剛過世,從保護動物協會的觀點——」

「我們可沒有虐待啊,芳芳!」大嫂賀若平連忙聲明。

「現在不是追究責任,說起責任來,誰都有一份,因為我們是衚衕口方家的子女。」方芳一臉正氣,一派大度,也難怪父母在時,特別器重她,而對兩位少爺失望。

方軍說(這種不得體的話,也就是他能沒心沒肺地說出來):「至於這麼嚴重嗎?瑪麗小姐雖說上了點年紀,但終歸是條巴兒狗,賣了算了!」

全院大嘩,「啊?——」

方軍所以成為一名三流導演,可能與他自我感覺略差有點什麼聯繫。

他壓根未把大家的虧他說得出口的驚詫神情放在眼裡,繼續發表他的謬論。

「那麼好,我有個朋友在雜技團,馴狗的。也許,瑪麗小姐具有表演天才呢?」

這回,方芳發她姑奶奶的脾氣了,猛喝一聲:「你還有完沒完?」

菲菲拉了他一下,他趕緊舉手做投降狀。

「二哥,我看你實在差勁!」

他知道她的厲害,從小就鬥不過她,雖然他比她大好幾歲,但事事處處都得聽她的。白長了個大個子,白當這個哥哥。上樹,他不敢,只能站在樹底下揀她扔下來的棗吃。後海挨著他們家院牆,夏天跳進去游泳,冬天跑上去滑冰,他只有站干岸眼巴巴看的份。他妹妹無所不能,無所不會,徜徉在天上是藍天白雲、水裡也是藍天白雲的後海上,美滋滋地,快活得這後海都盛不下她。「下來呀!笨蛋——」那時她不叫他哥,而叫他笨蛋、笨蟲、大土鱉或者傻驢什麼的。他也真往水裡跳,而且不止跳過一次,每次都淹得兩眼翻白。細算算,喊他哥,也是他當導演以後的事。

不過要是讓她去看他的樣片,準會蛾眉一豎:「這片子也就是你這笨蛋導得出來吧!」他承認他片子拍得不好,但他能找出無數的理由,把過錯推諉出去。他永遠怨天尤人,永遠覺得他的才華得不到施展。

他的妹婿王拓非常羨慕他有糟蹋國家幾十萬人民幣的權利,而且還有抱怨的資格。

方芳戳著他的腦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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