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又錄 十一

冬天裡溝深,山便高,月便小,逆著一條河水走,水下是沙,沙下是水,突然水就沒有了,沙干白得像漂了粉,疑惑水乾枯了,再走一段,水又出現,如此忽隱忽現。一個源頭,倒分地上地下兩條河流。山在轉彎的時候,出現一片栲樹,樹里是三間房,房沒有木架,硬打硬擱,兩邊山牆上卻用磚砌了四個「吉」字。栲樹葉子都枯了,只是不脫落,靜得沒聲沒息。門前一溜石板下去,是一處場面,左邊新竹,每一片細葉都亮亮的,像打了蠟光。竹子下是石磙子碾子,碾盤上卧著一條狗,碾桿上掛著一副牛的暗眼套。右邊是十三個墳墓,墳墓前邊都有一個磚砌的燈盞窩。這是百十年里這屋裡的主人。十三個主人都死去了,這屋還沒有倒,新的主人正坐在炕上。

這是個老婆子,七十多歲了,牙口還好,在燈下捏針納扣門兒,續線的時候,線頭卻穿不到針眼,就嘆口氣坐著,起身從鍋台上抱了貓兒上來。貓是妖媚的玩物,她離不得它,它也離不得她,她就在嘴裡嚼饃花,嚼得爛爛的了,拿在手裡喂它吃。

孫子還沒有回來。黃昏時到下邊人家喝酒去了。孫子是兒子的一條根,兒子死了,媳婦也死了,她盼著這孫子好生守住這個家。孫子卻總是在家裡坐不住,他喜歡看電影,十里外的地方演也去,回來就獃獃痴幾天。他不願留光頭。衣服上不釘扣門兒。兩年前就不和她一個炕上睡,嫌她腳臭。早晚還刷牙呢。有男朋友,也有女朋友,一起說話,笑,她聽不懂。

她總覺得這孫子有一對翅膀,有一天會飛了。

燈光幽幽的,照在牆角一口棺木上,這是她將來睡的地方,兒子活著的時候就做的,但兒子死了,她還活著;每一年就用土漆在上邊刷一次,已經刷過八次了。她也奇怪自己命長。是沒有盡到活著的責任嗎?洋芋糊湯疙瘩火,這麼好的生活,她不願離去,倒還收不住她的心呢!

心想:現在的人,怎麼就不像前幾年的人了,一天不像一天了。她疑心是她沒在門框上掛一個鏡兒。上輩人常是家裡有災有禍了,要掛一塊鏡子的。她爬起來,將鏡子就掛上了,企望一切邪事不要勾了孫子的魂,把外界的誘惑都用鏡收住吧。

半夜裡,門外有了腳步聲,有人在敲門。老婆子從窗子看出去,三個人背著孫子回來了,打著松油節子火把,說是孫子喝醉了。白日聽說縣上要修一條柏油公路到這裡來,他們慶賀,酒就喝得多了。老婆子窸窸窣窣下來開門,嘟囔道:「越來越不像山裡人了!」

門框上的鏡亮亮的,在墳頭上照下一點白;天上的月亮分外明,照得滿山滿谷里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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