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又錄 四

初春的早晨,沒有雪的時候就有著霧。霧很濃,像扯不開的棉絮,高高的山就沒有了嚇人的巉石,山彎下的土塬上,林梢也沒有了黝黝的黑光。河水在流著,響得清喧喧的。

河對岸的一家人,門拉開的聲很脆,走出一個女兒,接著又牽出一頭毛驢走下來。她穿著一件大紅襖兒,像天上的那個太陽,暈了一團,毛驢只顯出一個長耳朵的頭,四個蹄腿被霧裹著。她是下到河裡打水的。

這地面只有這一家人,屋舍偏偏建得高,原本那是山嘴,山嘴也原本是一個囫圇的石頭。石頭上裂了一條縫,縫裡長出一棵花栗木樹。用碎石在四周幫砌上來,便做了屋舍的基礎。門前的石頭面上可以織布,也可以曬糧食。這女兒是獨生女,二十齣頭,一表人才。方圓幾十里的後生都來對面的山上、山下的梢林里,割龍鬚草,拾毛栗子,給她唱花鼓。

她牽著毛驢一步步走下來,往四周看看,四周什麼卻看不清,心想:今日倒清靜了!無聲地笑笑,卻又感到一種空落。河上邊的木板橋上,有一雞爪子厚的霜,沒有一個人的腳印。

在河邊,她蹴下了,卸下毛驢背上的木桶,一拎,水就滿了,但卻不急著往驢背上掛,大了膽兒往河那邊的山上、塬上看。看見了河水割開的十幾丈高的岸壁,吃水線在霧裡時隱時現。有一棵樹,她認得是冬青木的,斜斜地在壁上長著。這是一棵幾百年的古木,個兒雖並不粗高,卻是岸上塬頭上的梢林的祖爺子。那些梢林長出一代,砍伐了一代,這冬青還是青青地長著,又孕了米粒大的籽兒。

她突然心裡作想:這冬青,長在那麼危險的地方,卻活得那麼安全呢。

於是,也就想起了那些唱給她的花鼓曲兒。水桶掛在毛驢背上,趕著往回走,走一步,回頭看一下,走一步,再回過頭來。霧還沒有退。橋面上的霜還白白的。上斜坡的時候,路仄仄的拐之字形,她卻唱起一首花鼓曲了:

後院里有棵苦李子樹啊,小郎兒喲,

未曾開花,親人哪,

誰敢當哎,哥呀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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