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氏 藝術家韓起祥

從榆林北的橫山來到了延安,韓起祥就一直在延河橋頭說書。那時的延河橋雖然還是一座木橋,冬天裡鋪架著,夏季長長的日子裡卻抽了木板放在小學校的土墩上當課桌,但那兒有一片空場子,有一個河神廟,來往的人多,三六九日又逢著集會。

那個早晨,太陽還暖和,韓起祥就坐在廟門口,他穿得臃臃腫腫,小腿上系著竹板兒,睜著一雙瞎眼,撥懷裡的三弦。手的撥動和腿的閃動配合著,絲竹一齊價響,嘴裡卻含混不清地發著肉聲,像噙著了一顆核桃。韓起祥的聲音原本洪亮,吐字也乾脆,他的含混是在招惹行人,這如戲開演前的吵台。「錚錚𠳐錚錚,錚錚𠳐錚,錚𠳐錚錚錚錚錚」,節奏愈來愈激越,腳腿有力地踏動,一會兒就塵土飛揚,眉毛鬍子都變灰變粗了。一群人遂立定了步看他,有挑擔的,有背了筐的,有的趕著羊和驢。羊在主人的胯下溫順安靜,驢卻掀開厚厚的嘴,在寒氣里長聲嘶鳴。

韓起祥也仰著臉看著人群,但瞎眼永遠看見的是黑暗,他就完全陶醉在自己的音樂里了,眼皮眨得飛快,像雞要產蛋時的屁眼兒。人們擔心的是那鼻尖下吊著的一顆清涕,亮晶晶的,就要掉下去,卻到底沒有掉,大家就鬆了一口氣。

「瞎子瞎子,你彈得好!」

韓起祥聽見了叫好聲,仍浸淫在音響里不能出來,腿是不動了,竹板安息,手指頭還又撥了一下三弦,錚泠泠將一把豆子撒在盤中了,才收住,便側了耳朵聽瓷碗的響聲。韓起祥的耳朵非常靈,從碗的聲響里逮聽出有人丟進去的是一枚銅子還是一顆小石子,或者是一張面值多少的紙鈔。遺憾的是瓷碗里細微的聲音是一隻蒼蠅起飛的響動。

「瞎子,瞎子,」有人又在叫他,「你是真瞎子還是假瞎子?」

「我是說書的。」

在陝北,說書是盲人的專利,明眼人是不能搶殘疾人的飯碗的。韓起祥要證明著自己的正統,把眼皮掰開來,紅的眼圈裡是一顆白的眼珠,他聽見有人說:喲,像煮熟的魚眼!韓起祥就笑了笑,從懷裡取出個油乎乎的硬紙本兒,放在了腳前的地上,說:「我是白雲山賽書會上的狀元。」

白雲山有陝北最大的道觀,十年前曾有過千人賽書會。

「莫不是那個小書聖?」

「那時候是小,現在老了。」

「小書聖,小書聖,」人們興奮起來了,「你給我們說一段,說得好了,晌午管你一頓撈飯!」

「要《封神演義》嗎?」

「要短一點的,能抓人的!」

韓起祥摸了摸肚子,他的肚子很大,似乎裡面全裝了書,想了想,就抿了抿嘴,突然如折竹裂帛一般,弦音和板音一齊炸響,他說唱開了:

紅洋布襖襖扣門門開

一對對奶奶滾出來

上身身摟定下身身篩

哎喲

好盛 的妹妹你解不開

好幾雙的拳頭砸在韓起祥的頭上。韓起祥的感覺里那是幾雙棉花鎚兒,而且從「太酸了,你瞎子太酸」的罵聲中,分辨出這是五個三十齣頭的婆姨,兩個胖點,兩個瘦點,一個牙齒稀得縫兒能藏米粒,愛抖胸搖腿。

「妹妹解不開,你一個瞎子就解得開?你混不上碗飯了!」她們說,「聽說你會算卦?!」

「瞎子都能算卦。」韓起祥說。

「那你算算我們五個中誰是寡婦?」婆姨們說,「算準了,你摸摸,這枚銅子就歸你,算不準了這個瓷碗我們可要拿去喂貓呀!」

韓起祥說:「讓我算算。」手指在掐,耳朵卻在動。韓起祥的耳朵高過了眼眉,耳尖像獸耳一樣往上聳。「誰是寡婦?寡婦的頭上有三根白髮哩。」

四個婆姨就扭了頭往一個婆姨的頭上看,韓起祥立即逮聽了四個扭頭的聲響,他指著了一個婆姨,這婆姨哇地就叫起來。

從此,這寡婦天天來橋頭幫韓起祥哄場子,唾了唾沫,把煙葉在腿面上搓成捲兒讓他吸,又把兩顆鈴鐺系在他的探路棍兒上。許多許多的人十年前就風聞過白雲山賽書會的「小書聖」,但從未見過,跑來讓說《三國》,韓起祥連著說了五天,讓說酸曲,韓起祥一段一段能說上百個。他們就將饃饃往他懷裡塞,提了米酒給他,說:「毛主席是福星,他一來延安,什麼樣的能人奇人都來了!可惜是瞎子。」寡婦說:「他銀盆大臉的!」眾人就取笑寡婦,寡婦撿了驢糞蛋擲多嘴的人,偏對韓起祥說:「我家有孔廢了的窯,你住去!」韓起祥只是笑著,叫她是大嫂。韓起祥在延安了多半年,沒有人攆他,也沒有人拿了麻繩威脅著要搶劫,晚上睡在河神廟的泥塑後,巨大的鼾聲從廟門縫中傳出很遠。

又一個落雨天,韓起祥在廟裡說《岳飛傳》,三弦緊撥,如一鍋的炒豆在蹦,他面前的孩子就越坐越近,越坐越近,仰著的臉被飛濺的唾沫全淋濕了。這時候,一匹馬嘚嘚嘚地從橋的那頭跑過來。孩子還以為三弦在彈,彈出了馬蹄聲,待到廟裡忽然光線暗下來,一個黑影又正好印在塑像上,金河神變成了黑河神,孩子回過頭來,一個穿軍裝的人站在那裡。

「汪東興!」有人說了一聲。

汪東興是毛主席身邊的人,聽說書的孩子就見過,毛主席走在楊家嶺的小路上,汪東興常提著一把杴在後面廝跟著。毛主席喜歡在空野里大便,汪東興就先用杴挖個坑,然後將大便埋掉。但韓起祥認不得汪東興,他的感覺里,廟裡是進來了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因為有頭有臉的人物腳步沉穩,雖然一路驅馬奔來,呼吸仍然舒緩。

汪東興說:「韓先生,毛主席請你去說書。」

「毛主席?!」韓起祥忽地站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個要飯的,毛主席請我?」

汪東興並沒有多說話,轉身就往廟門外去,韓起祥拿了三弦也就跟著走,走出廟門了,卻順著廟後的一條斜路朝河邊去。汪東興說:「你往哪兒呀?」韓起祥說:「我洗洗臉。」斜路上他走得一步都不差,徑直踩上一塊石頭,掬水洗臉,然後返上來。汪東興讓韓起祥騎到馬上,韓起祥不敢。韓起祥不敢騎馬,汪東興也不敢騎了。延安城的街道上,人們看見汪東興在前邊牽著馬,韓起祥拿了三弦跟在馬的後邊,他們已經知道是毛主席請了韓起祥去說書,又羨慕,又嫉妒,嚷嚷道:水坑!水坑!韓起祥不管了水裡泥里,只是往前走。

韓起祥一直被領到楊家嶺毛主席住的窯洞前,汪東興讓韓起祥在一棵棗樹下站定,就去稟告毛主席,毛主席從窯里走出來,兩隻手在身後邊甩,說:「韓先生來了?」讓進了窯里坐,韓起祥沒有坐,手心已經出了汗。

「你坐嘛。」毛主席說。

韓起祥還是不敢坐。

「立客難待啊!」毛主席說,掏出一支紙煙要吸,但口袋裡沒裝火柴,喊汪東興把廚房裡的火柴拿來,韓起祥說「我這兒有」,從懷裡摸出一根火柴,在窯壁上一擦,擦著了,遞到毛主席的紙煙前,說:「毛主席你要聽個啥?」

「不急,不急。」毛主席說,「東興,給廚房說一下,韓先生中午在這兒吃飯,吃一碗稀飯。」

韓起祥說:「不,不。」心裡卻嘀咕:給我管飯,卻只吃一碗稀的?

「不能多吃,」毛主席說,「吃得飽了說不成書了,是不是,韓先生?」

毛主席竟然連說書前不能飽飯都知道,韓起祥就不拘束了,坐在了凳子上。毛主席也是坐在他的對面的,一邊吸著紙煙一邊問他的話。先問他是哪裡人,韓起祥說榆林橫山的。問眼睛是生來就壞了還是半路壞的,韓起祥說四歲上患了天花,滿臉的痘兒,他抓破了痘,毒水鑽進眼裡,眼就瞎了。問幾時開始說書的,韓起祥說六歲。問師傅是誰個?韓起祥說師傅叫高文旺。再問師傅怎麼沒來延安,韓起祥說師傅死了,師傅在橫山遇到過劉志丹,他把紅軍的標語藏在三弦里,被民團發現槍斃了,他沒有救下師傅,但槍斃的那天,有人用饅頭要蘸師傅的腦漿吃,他護住了屍首,買棺材埋了師傅,才來延安的。

毛主席噝兒噝兒吸煙,把煙頭從窯里扔了出去,說:「你來了延安,你覺得延安怎麼樣?」

「延安好!」韓起祥說,「陝北十年九不雨的,日怪得很,毛主席來了,延安三天兩頭的雨,溝溝岔岔都涌扎了莊稼。」

毛主席哈哈笑起來,說:「韓先生,聽說你還會算命,你給我毛澤東也算一算?」

「毛主席不用算,這世界一滿都是你的。」

「嗨,話不能這麼說,世界是人民的,毛澤東是人民的勤務員嘛!」

飯熟了,毛主席吃了兩碗,韓起祥吃了一碗,他拿起三弦就要給毛主席說書,他說:「毛主席,我給你說個啥書?」

「隨便。」毛主席說。

汪東興卻走過來,抹了抹韓起祥的嘴,嘴角沾著有一粒米。韓起祥就閃電般地眨著瞎眼,開始長聲唱起來了:

說一個女子本姓劉

不長個子只長奶頭

汪東興臉色都變了,說:「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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