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氏 四

無端風波,來順落得一片罵名,多久也不敢到黑氏家來。

黑氏倒時時懸念於他,認為來順不至於那麼心壞,說知給木犢,木犢卻訥訥說不清個是非。駝子老爹卻貓頭鷹一般,老遠一見來順就罵,在家裡也當著兒子和兒媳罵,罵畢了就說一通「咱家窮,家窮風正,哪個野貓子也不能欺負了這門戶」之話,木犢醒不開老爹的話,黑氏聽得出,那意思全說給她,是:木犢配你是配不上,既然你做了他的婆娘,你就得把籬笆紮好,不敢有個三心二意!黑氏臉粗心不粗,她受過小男人吃裡爬外的虧,將心比心,她是清白怎麼做婆娘的。

但黑氏黎明醒來的時候,總聽到鎮子學校的鈴聲,鈴聲悠悠,鑽進這屋裡,鑽入她耳中。她就想起那個白臉臉敲鈴人,想不來此人夜裡怎麼睡得穩,敲完鈴了,又獨獨一人坐在校房門門口在想什麼、幹什麼?

木犢偏在這鈴聲敲響之後,便醒過來,已經成了習慣。他又要到地里去,光了脊樑刨地,那汗沖著塵土在背上彎曲流下,如爬一背蚯蚓。或者,他再往深山去擔龍鬚草、擔木炭,渾身黑得像燒出的瓷壺,大白著眼仁,在鋸齒一樣的過風樑上行而行。極度的奔波,深沉的疲倦,木犢的支持能力已經到了極限,他似乎是忘卻了炕上還有一個酥軟軟的女人,他睡去如死去一般。但是,家境並不為之起色,多了一個黑氏,衣服有人縫了,父子的肉露不到外邊,茶飯有了滋味,可窮家深坑,那錢入不敷出,比較左鄰右舍,沒個出人頭地可能。一家三人愁得不知如何為好。

黑氏說:「木犢,你一根扁擔溜山,人把力出盡了,掙不來錢,信貸員那家錢卻那麼好賺,咱也得想想別的法子。」

木犢說:「你是不是又想那一家了?」

黑氏說:「我想那家做甚,那麼不廉恥?我想別人能做賺錢的生意,咱就不行了?咱不說能像那家一樣暴發,也不至於這麼老窮下去。」

到底做些什麼,木犢老虎吃天無處下爪,黑氏也兩眼烏黑。木犢有一天到鎮子上去,路過信貸員入股的草袋廠,齊刷刷一院子的絞繩機、織袋機,各色男女在手腳忙亂操作,陣勢甚是氣派。一時企羨,強烈的慾望恍恍惚惚搖動其心,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便走進去,這兒看看,那兒動動,登時攫住一個誇大的念頭,見信貸員從大門進來,便說:「阿叔,這廠子還要人不要人?」信貸員有一副眼鏡,半戴半掛在鼻樑上,用鏡子上邊的半圓眼睛看人,說:「當然要人!」木犢說:「那收下我吧,我也織草袋呀!」信貸員當著做工的人,倒笑笑,說:「牆邊有個石礎子,你提起來看能砸幾下?」木犢脫了衫子,一口氣運進肚,肚皮黑黑地凸一張鼓,提了石礎子一下、兩下,連砸了四十八下,已熱得滿頭大汗了,做工的人全都匿笑不已。木犢說:「我肚子飢了,吃四碗飯,能砸六十下!」信貸員說:「好了,你就是幹這一行的,你去鎮上看誰家壘牆打根基,你去吧!」木犢方知人家戲謔了他,氣得滿臉黑紅。

回家來對黑氏說了,黑氏渾身哆嗦,罵道:「誰叫你去找他?咱就是餓死,也不去他門上要飯!」木犢說:「他不讓我在廠里做工,我也不做了,明日我去再找他,我去信用社貸款,咱有了本到鎮上去做買賣。」黑氏說:「甭尋他!他能給你貸款?貸款的人誰不暗裡送他東西!咱有東西送他不如撂到河裡聽個響聲!」兩個人說來議去,到後來相對無言。

翌日,木犢灰塌塌出門,中午返回,卻鼻里眼裡透笑。黑氏問時,木犢說,他在鎮上遇見王家老七了。老七也是本分人,無腳蟹,沒錢少本事做生意,就到山外銅官煤礦上去下窯。下窯是和鬼打交道,到閻王殿去做客,但他卻安安全全,三個月掙得一千三百元,回來買椽置瓦要蓋新屋呀。黑氏沒去過銅官,不知曉下窯是什麼情景,出蠻力掙大錢,心裡也頗高興。兩口籌備著出外的衣物、盤纏,駝子老爹回來得知了,頭搖得如撥浪鼓,說:「舊社會我去過那兒,那錢是拿命換哩。聽說好女子都不嫁那邊人,嫁了要尿三年黑水,且差不多要做寡婦!」說寡婦,兒媳就是寡婦來的,駝子覺得失口。黑氏說:「憑力氣掙錢,那錢都不好掙。咱把王家老七問問,看看那裡情況到底如何?」結果老七叫來,問個仔細。老七說:「苦是苦,也不像你爹說的可怕,錢確實掙得多,就看你命小命大。」木犢說:「我命好,三十三四了還能娶個婆娘,命還不好?」立意要去,黑氏和老爹也不強攔。

出門那天,這家人特意請吃了王家老七,叮嚀一路承攜,木犢人笨眼瓷,在外全靠他了。老七拍了腔子。老爹便又是設了香案,要木犢拜天拜地拜列宗列祖,再退至門口,反身立於門內,念出門咒語,畫四縱五橫護身符,淚水婆娑送他上路。

木犢一走,偌大土炕只睡個黑氏。木犢在家打呼嚕,她已經習慣在呼嚕聲中蒙頭酣睡,如今沒了雷打的轟響,她一夜要醒來數回。從窗子往外看夜空,星稀月明,銀光瀉炕,千聲萬聲為丈夫祈禱,卻每每在黎明之中,聽得到學校的鈴聲,婉轉凄涼,像是一首悲悲的歌。

地里的活全部留給黑氏了,她鋤地,她挑糞,她收穫,別人的秋已經種下了,她的地還沒有刨完。月光底下,駝子老爹幫她,年邁人累得咯血,睡倒了。她只好又在家給老人請中醫,在火爐上煎熬草藥。

再到地里去,兩天前刨的一半的地,卻剩下了一小半。黑氏生疑:饃不吃有人會吃,地不刨也會有人來刨?這人是誰,如此親善?夜裡是二十九,烏雲吞了月亮,黑氏再去刨地,地畔上有一個黑影,忽大忽小。她驚著過去,刨地人竟是來順!

她沒有叫他,立在他的身後,呼吸覺得不勻。來順為這些微的特異的聲息注了意,回過頭來,也沒有說話,但眼睛放光,黑暗裡看得清有奇異之色。

黑氏說:「誰叫你替我刨地?」口氣倒有些憤怒。

來順說:「我不能到家裡去,我還不能到地里來?」

黑氏不知道再說些什麼話,默了半天,拿了钁頭刨地。來順也刨地。倆人離得很近,也不說話,各自的惶恐和茫然中倆人又覺得距離得很遠很遠。

這夜裡,天黑得塗炭,田野空無人影,連一隻游狗也沒有,土撥鼠有,它悄悄扒土,不理人的事情。一直刨到雞叫了,地刨完,雖不是處女地,但靜夜裡的新土在潮氣和露水裡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清馨。黑氏和來順坐在地頭上,激動使他們並不感到疲勞,惶恐卻更是在消失了繁重勞作之後陷於凝固的沉默中。黑氏壓抑不住了,同時感到了一種不該的情緒,說:「來順,多謝你了,你快回去睡吧。」

此語說得十分無勁,充滿了柔情,夜色也有些沖淡了。來順說:「我不要你謝我,我睡也睡不著。」

黑氏說:「那……到我家去,給你做了飯吃。」

來順說:「你敢?!」

黑氏確實不敢。駝子老爹雖然病著,他的耳不聾眼不瞎,況且丈夫木犢不在家,三更半夜領一個壯實男人回去,別人不說,自己也害怕。她埋下了頭,再一次說:「來順,你再不要幫我家了。」

來順卻發瘋地站起來,說:「我就要幫,我不能看著你苦得這樣!」黑暗裡,來順走近了,濃重的煙味和酸臭的男人汗味堵住了黑氏的鼻孔,她感覺到了一雙抖顫的燙熱的又是粗糙的手來抓她的手,她忽地觸電般地跳開,隨即揮打一下手,打在空里,奪原路跑走了。

第二天的中午,鄉郵員送給了一封信,是遠在千里的地下另一個屬於黑暗的木犢來的,木犢的字認得並不比黑氏多,信是寫在一張煙盒皮上的,寥寥數字,唯有一句:

「天要冷了,夜裡睡不好覺,把我的毛〇〇捎來。」

黑氏念了三遍,看不懂畫〇〇是何意思?又是「夜裡睡不好覺」的事,就想到不點燈的事情上,雖然恨木犢只忘不了那事,但畢竟在想著她,她想起了那一張醜陋但還可愛的嘴臉來,就嗔怒罵一聲:「這瞎人喲!」駝子老爹手捏著隨信寄回的五十元,神情亢奮,專註看兒媳讀信的表情。此時疑惑,問信上內容,黑氏又念了一遍,正羞正慌,駝子說:「噢,這是讓捎他那件羊毛夾襖襖哩。這木犢,一定是不會寫襖襖二字,就畫了圓圈代替了。」說得黑氏登時面上無光。

於無人之處,黑氏倒為自己的猜想荒唐而竊笑,丈夫終是文墨不多的下苦人,寫一封信,難如下一次窯,必是萬不得已的事才寫上,哪裡會是有情趣有閑致寫那逗情取騷的文字?黑氏吁一口長氣,倒操心起那憨人遠門在外,舉目無親,吃什麼,睡什麼地方,怎樣在那地穴里不用眼睛又渾身得長眼睛地爬行拉煤?她慶幸昨天晚上沒有被來順拉住手,她對得住為她去掙錢的丈夫!

一想到來順,黑氏就竭力以排外的警惕來完滿自己對丈夫的忠誠,但是這種完滿,於遠在千里的木犢是最宜的,於這個正在瘋狂如狼虎的少婦年紀而空守一面大炕的人是極不平衡的,她多少感覺到了一種內疚,對來順不起。「他說到底是好人。」她暗中給自己說:或許,當初重嫁時,她極可能就是嫁給來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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