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氏 三

但是,小男人卻極快與黑氏離了婚;重結二婚,小男人娶的是鄉長的女子。

黑氏離開了暴發戶,並不遠走高飛,她變得剛強起來,拒不要原夫家的一椽一瓦,回到村裡,借居在早先生產隊一間牛棚里。娘家的哥聞風趕來,叫一聲「妹子!」淚水漣漣。黑氏說:「你哭啥哩,你妹子做了什麼丟人事體?!」哥不哭了。又埋怨妹子逢著好光景不過,落到這步田地,要領她回到娘家去。黑氏說:「我偏不走,我看著這家人能唱什麼好戲!」

白日里精心伺候分得的一畝田地,樣樣都行,不比任何男人差半分。夜裡自個燒鍋做飯,用一把掃帚磨掃了路邊枯草末末,將炕煨得燙熱,躺下去,這邊身子烙了翻那邊,舒服而省心。她先前以為女人離了男人,就是沒了樹的藤,是斷了線的箏,如今看來,女人也是人,活得更旺勢!來順時常到她家裡來,幫她劈一抱柴,挑一擔水,陪著說說話;她也逢飯了讓吃飯,沒飯了泡杯茶,天一黃昏,就說:「你走吧,寡婦門前是非多哩!」

來順不在乎這些,來順照常來。說起信貸員那一家,又入了一家草袋廠的股,盈了許多大錢,倆人就嘆一陣世事。末了她突然問:「那兩個男女過得好吧?」來順說:「有錢使得鬼推磨!那女的肚皮子大了,年內怕要坐月子。」黑氏就痴眼看河對岸的山,她無意於天上的雲、遠村的煙,來順不知道她想什麼,她也說不清。末了,一個很輕的很淡的笑留在嘴邊,打發來順去了。

村子裡卻有了議論,說來順要打這女人的主意。議論先是黑氏不曉,到後碎言斷語捕捉了些,心裡也撲撲騰騰跳動。早晨對著鏡子梳頭,鏡子里有一張臉,臉黑是黑,卻比先前光潤得多。她驚奇自己並不老,甚至也並不醜惡,自言自語道:「我難道就剩下了不成?」雙耳下也染上兩點紅暈,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

當來順再來,黑氏就留神他的眉里眼裡,來順果然說出許多話來,讓她聽了耳朵發燒。但每當這個時候,黑氏就想起一個人,木犢,頑強地在眼前晃。木犢為了她,被抓去受了十五天拘留,那駝子老爹日日送飯,竟一次絆了石頭,罐子破了,稀飯潑了一地,老老的人坐在地上哭,她心裡就慘慘得像刀子割!放出木犢那天,她見著木犢了,他鬍子很長,臉色寡白,見了她卻說:「黑,沒想我倒害了你,讓你守寡了……」可她住到這牛棚里,木犢卻再不閃面,他是還覺得對不住她,不來見面,還是天熱了,不擔炭了又去深山擔了龍鬚草?黑氏這般一走神,來順作乖,就嗟嘆數聲,說:「那沒良心的東西棄了你。也算他心壞了,眼也瞎了!他說你丑,丑在哪裡?這般整齊的人物,你也不愁沒個新窩的。」黑氏也便把臉弄成柔和樣子,微笑一下,讓來順不必多說。來順即刻回去,想入非非,自此衣衫破舊,卻洗漿乾淨,臉子白白的,也有心和小男人在學校里說些閑話,笑過幾回。

黑氏稍稍充足的精神又消乏了,最害怕的秋雨到來,她坐在炕頭上,看門前水灘里明滅雨泡。再往遠處,是田埂,是河流,是重重疊疊的山。黑氏文化淺,不懂得作詩之類,但卻全然有詩的意味。一種沉重的愁緒襲在心上,壓迫著。她記起了在娘家做女兒的秋雨天,記起在小男人家的秋雨天,今日凄凄慘慘可憐的樣子,心中悲哀怫鬱無處可泄,只在昏昏蒙蒙的暮色下,把頭埋在兩個手掌上,消磨了又消磨,聽雨點嘁嘁嘈嘈急落過後,繁音減緩,屋檐水隔三減四地滴答,痴痴想起做寡以後的事情,記出許多媒人和包括來順在內的許多男人,覺得都不過一個當時無聊而一過去即難作合的幻夢罷了。

她突然操心河邊的那一塊地,地是她新拾的,種有蘿蔔,夜裡漲水能否被衝掉呢?雨已經衰竭,風勢依然,黑氏察看蘿蔔無恙,河水並不怎樣變化,水閃著溜光活活流著,像是很兇。忽然在極遠的地方閃一下火亮,倏忽又滅了,定睛看去,河的對岸有了微微一點紅,如狐的眼睛,忽而不見了,忽而又出現在下方,同時有了水波聲,不久一切消失,響一種咯吱細音到了這邊灘上。

黑氏以為是鬼,氣全屏住,窺覷黑影走近,才是一個擔龍鬚草的人蹚河過來。那結實的塊頭,拙笨的步姿,黑氏認出來,叫一聲:「木犢!」

木犢駭絕,驟然跌在地上,嘴上掉下一個煙蒂,劃一道暗紅不見了。等分辨出面前是黑氏,黑暗裡將褲子穿著好,就笑了,哧啦聲比以往重了許多。

黑氏說:「這風雨天,你還過河?水漲會卷你到老河口去!」

木犢說:「草收齊了,不連夜回來,那我就困在山裡餓死。你一個人不在家,敢到這裡來?」

黑氏說:「我來看蘿蔔,擔心被水沖了。」

木犢說:「你要沒菜吃了,到我家去,今年我蘿蔔好哩,又白又長的,夠你吃的!」

黑氏說:「我吃你的做啥?!」

這話使木犢沉若深淵,明白面對著一個女人,一個年紀輕輕的寡婦,熱情彷彿驟然下沉,半天冒不出水面,略顯粗魯地問:「黑,你還沒個男人?這年頭,沒有男人怎麼過日子!要找了,你就看準準的,嫁一個疼你的!」

黑氏登時覺得鼻子不通,見塞作熱,身子只是憊懶,靠在一棵河柳上。

木犢說完,亦無別話,見女人不言傳,慌得忐忑不安。倆人皆陷入緘默,各把思想放在這看到的河水、柳樹,以及對面而立的人物以外的一個地方去了。直待到遠方一聲野狗的嗥吠,方清醒過來,黑氏說:「回吧。」木犢方覺起肩上擔子的沉重,倆人一路無話。

十天後,有媒人找黑氏,說有男人出三百元聘禮娶她,問是哪個,說是來順。黑氏心裡作念:果然是他,他是敢有這份主張的!慌了手腳。媒人說:「人窮是窮,皮相齊整,況且老家不在這裡,成親後他帶你離開這裡,眼不見那一家人,心裡不生氣!」黑氏卻說:「我不在乎窮,我就是窮家女子。我拿定主意是不走的,我要爭口氣,比試著那一家人!」媒人倒著了惱,說道:「你也是不掂輕重!那一家人成了鄉長的親家,有錢有勢,你能奈何人家?」黑氏說:「我不奈何,政策奈何哩!」媒人說:「你好瓜,落到這地步!政策是什麼,政策是烤洋芋。人熟了,洋芋是軟的;人生了,洋芋是硬的。」黑氏說:「像你說的,真沒世事了?」媒人又說:「依你說是不悅意來順?你和來順眉里眼裡都有情意,正經提了,卻不願意?」黑氏說:「這是誰說的,我和來順有什麼瓜葛?」倆人言不投合,媒人走了,幾天里再不閃面,黑氏倒窩了一肚子氣。

忽一晚,又一媒人來家,提的是木犢,她倒哧地笑了,說:「光棍子都來尋上門了!」媒人說,這全是木犢老爹纏她不放,問及木犢,木犢只說黑氏好,但卻不敢配黑氏,夜裡本是搡著木犢一塊來的,走到半路,抱住一棵樹再拉不來了。黑氏聽著,又忍不住輕輕笑,笑著笑著,眼裡噙一顆大的淚珠。黑氏一落淚,泣不成聲,趴在炕上難受去了。媒人以為黑氏動心,說句:「木犢家境你知道,人窮卻心正,你也是吃過錢多的虧。模樣嘛,雖除了忠厚沒別的出色處,但人樣光堂了,心裡野,吃了五穀想六味……聽說來順出的是三百彩禮,木犢這三百五放在柜上了。」媒人走了,黑氏抓了三百五十元追出來,沒追上,回來痴痴坐了半夜。

種罷小麥,黑氏結婚了。木犢把頭和下巴剃得鐵青,腰裡系了一截紅綢子,戴了一頂新帽子,在院子里招呼眾親眾鄰喝酒。他不會喝酒,卻陪著來客喝了幾盅,頭重腳輕,言語放浪。硬逼著來客多吃多喝,不相信別人肚飽,瓮著聲說:「再吃呀,三碗能飽嗎?我一頓加飯都加兩碗哩!」

黑氏坐在炕上,按規矩只能呆坐,聽院子里吃聲繁響,繼之是笑語吶喊,全戲逗木犢。她從窗格往出看,看到那堵牆頭,想起以前是院牆那邊人,兩個人隔牆頭遞洋芋吃,想不來人是什麼動物,一生要鬧出什麼折騰?目光斜視來客,偏偏沒見來順,忽然心頭又重新加上什麼頗重的東西,氣也屏住,呼吸不勻。木犢進來,說聲「頭痛」,倒在炕就醉了。駝背老爹後進來,連喚幾聲,木犢不醒,說道:「這木犢,你要招呼客哩,客還沒走,你倒醉了?!」去取了枕頭讓兒子枕,黑氏看時,枕是石枕,是她當年送的。

入夜,木犢醒來,見黑氏穿了一身新衣,坐在燈下,那衣服把黑氏幾年前的青春尋回來,心裡萬般涌動,叫聲:「黑!」卻無下語,哧啦一笑,又哧啦一笑,欲近來又怯膽,搓手不已,可笑如頑童忸怩。黑氏知道他是童子身,人丑家貧又欠言辭,從沒有安排女人的經驗,可笑了頓生可憐。她梳理了光生生的頭髮,心想:今日嫁他,就是他的人……黑氏是過來的,偏也作幾分羞色,眼角眉底漾一種風情。木犢噗地便吹滅了燈,像餓虎樣撲來。

天明醒來,氣象一派更新。黑氏看壓在身上的一隻胳膊,強健如鐵棒,筋絡凸起,黃毛叢生。最後落眼到卧房門的桑木扁擔上,漆鋥鋥發亮,就想這根扁擔養活了兩張口,今添一口,這蠻牛一樣的丈夫將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她的身上,更是在這扁擔上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