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氏 二

到了冬天,木犢擔折了兩條扁擔,肩頭上隆了很大的肉包,指甲掐也不覺生痛,家裡卻並沒見有大變樣,顧住了油鹽醬醋,和爹新做了一身棉衣,光景不寬展也不太寒磣。十一月初六,出了個大紅日頭,父子倆新做了一條更長的扁擔,在火上烤了,用瓷片刮磨,一遍又一遍上了豆油,能照出蓬頭和垢臉。中午時分,於院中設了香案,將那扁擔兩頭掛紅橫放案上,木犢跪倒在塵埃里磕頭作揖,敬扁擔神。木犢感念扁擔使他家有了零用碎錢,他不再去擔龍鬚草了,趁天寒地冷,去更深遠的山裡擔木炭。祀奠之後,老爹將一口袋乾糧縛在扁擔頭上,別六雙草鞋在木犢的後腰帶,送兒子出門。木犢反身退至院門口,轉正身,齊足立於門內,叩齒三十六通,以右手大拇指在地上先畫四縱,後畫五橫,畢,咒曰:「四縱五橫吾今出行禹王衛道蚩尤避兵盜賊不得起虎狼不侵行遠歸鄉故當吾者死背吾者亡急急急如九天玄女律令。」咒畢,再不反顧,大步而去。老爹望兒走遠,撿一土塊壓在四縱五橫上,倚在門上,熱淚肆涌,遂聽得隔壁院子里劈劈啪啪一陣鞭炮轟響。

黑氏一家是要搬遷了。

臘月里,信貸員又入了一股到鎮上一家蘑菇廠,天曉得這廠子那麼大的本錢,買了許多菌種,蓋了許多作坊,培育成功,收入成倍成倍往上翻,他家就得了流水一般的錢路,便也就賣了舊屋,在鎮上蓋了一院房,一磚到頂,堂皇得似了爺廟。這家暴發,村人皆目瞪口呆,黑氏也驚魂落魄。好多人來幫忙搬家,黑氏把從娘家帶來的一塊石枕也放到拉車上,小男人將它撂了。

黑氏說:「這是我的枕頭。」

小男人說:「到鎮上住呀,你還學那野人?」

黑氏說:「我從小枕慣了,不枕,腦殼燒得疼哩!」

小男人罵道:「賤命!」還是把石枕撂了。

黑氏怔怔地立了一會兒,旁邊的人都看她。她沒有頂撞丈夫,也不哭,後來抱了石枕,油污污的,過來給了木犢爹。

她說:「伯,我們要走了,這塊石枕給你留下。它是天星落下來的,我爺枕了一輩子,我爹枕,出嫁時娘陪給我。它好生涼,枕上從不害眼哩。」

從此黑氏住在鎮上,她更忙累了,要做了家裡老少吃的喝的,雞、豬、狗、貓她要經管,地里的活也全是她,且公婆講究起體面,日日強調屋裡院外一星灰塵不要,一根麥秸不留,她睡得比以前更少了。小男人老嫌她多吃,要求不能再胖,人一瘦臉更黑,又罵她是黑豆皮。年終家裡買給她一雙鞋,人造革的,皮貨,逢集便要她穿。黑氏腳肥,塞進去疼得難受,從集上回來,鞋脫到一邊去就噙著眼淚哭。她知道小男人不是疼她,是嫌她丑,但娘生她醜樣,也不是一雙皮鞋能改變的!小男人就打她,用刀子嚇唬她。打她打得太過分了,她一下子發了凶,反身一抱,小男人就腳手並作地端在懷裡,丟糞筐一樣丟在炕上。她說:「我是讓你試試我的力氣哩!」

這消息被外人得知,全都扯笑。黑氏在地里幹活了,有人就問:「黑,又教訓你男人了嗎?」黑氏緘口不答。那人就又問:「黑,你怎的不穿皮鞋了?你們家那麼富,你怎不向你公公要一個手錶戴戴!」

這話說得多了,黑氏也嘀咕:怎的這家這般有錢,村裡鎮上做生意的人家多,也不見錢這麼來得容易?夜裡小男人回來,她問根底,小男人說:「這話我也聽得多了,人都在發忌恨哩!外邊再有人問你,你就說:政策允許哩,怎麼著?!」

黑氏越發奇怪的,夜裡總有客來,和公公在卧房裡說話,她一進去,那話就住了。白日里,卻總是請鄉上的幹部來吃酒。鄉長一次吃醉了,指著公公鼻子說:「你他娘的,活得倒比我鄉長強,管一個信用社,什麼都有了!我可告訴你呀,有人聯名寫信說你在貸款上有手腳!」公公登時臉面煞白,忙扶鄉長睡在他的炕上,供喝茶喝醋,結果吐得滿炕皆是。不久,突然鎮上有了風聲,說是公公提出贊助辦學,要拿出三萬元擴建鎮上小學。黑氏著實驚駭,公公能拿出這麼多錢!這些錢平日放在哪裡,家底攏共有多少?又不久,縣上就來了人,召集了鎮村大會,公公站在會台上,披紅戴花,滿面紅光。從此,一面紅底黃字的大錦旗就掛在了中堂,院門敞開,過路人老遠便瞧見一片紅堂堂。再不久,學校煥然一新,公公做了名譽校長。小男人破例做了教師,教授體育,日日率領學生打籃球,快活得如做了神仙。

黑氏不明白公公那麼吝嗇的人竟又那麼大方,黑氏現在是明白了。小男人夜裡折磨她,說她現在不是農民的婆娘了,是公家幹部的夫人。黑氏不知道幹部的好處,她受的是更粗野的罪。不許點燈,他叫她是鎮上最俏的一個女子的名字,要求叫一聲,讓她應一聲。她氣憤不過:「她是她,我是我,你有本事尋她去!」

此話不幸言中,丈夫果然夜裡不回來了。一日不回,兩日不回,黑氏到學校去,丈夫的房裡有一個女人。女人是鎮上最俏的,小男人說,我們在談學習哩,黑氏心下想:或許真是學習,那咱就無趣了。臨走說:「你幾夜不回了,這房子潮,晚上得買些炭烘烘。」

小男人一月兩月不來纏她,她輕省了許多,夜裡能睡囫圇覺,後來卻感到了空落。小男人不是省油的燈,身子一日不濟一日消瘦,她心上又犯了疑,去學校看時,人家又在學習哩。她沒證沒據的,悶悶地又轉回來。

學校里有一個校工,是很遠的西川人,給教師白日做一頓飯,夜裡教師全回家了(這學校教師都是民辦教師),他看守門戶。黑暗裡拿凳子坐在門口,一邊明滅抽煙,一邊放最大音量聽一台收音機。黑氏到學校去,與這校工認識了,知道他叫來順,眉心有一顆痣,人長得又老實又乖覺,卻窮得可憐,腳上老是一雙黃膠鞋,走動咕咕響,像是灌了水。

黑氏一來,來順就叫,同時將屁股下的小矮凳讓出來,讓她聽收音機里的女人唱。

黑氏說:「來順,你那麼會過日子,掙國家的錢,腳上老穿那黃膠鞋,你不嫌燒嗎?」

來順就把腳收了,老實得如一隻貓,說:「我何嘗不想穿得體面,月掙二十八塊錢。我爺八十了,老得糊糊塗塗,我娘又是病身子,三個妹妹都在上學……我能像你男人那麼有福?」

黑氏說:「你還有個爺?」下邊話沒有說出,意思是:上頭三個老人,光三副棺材就夠半輩還不清賬了!就又問,「來順,你女人身體還好?」

來順說:「我哪兒有女人,前年訂了一個,人家又退了,跟了個萬元戶的跛子兒子,我一氣才到這裡幹了校工。」

黑氏為他嘆了一口氣。

三天後,黑氏從箱底取出一雙布鞋來,拿給來順穿。來順以為是趣話,誇了一通針腳好,卻是不敢收。黑氏說:「來順你好爭氣!嫌這面料不是燈芯絨嗎?這可是新的,做給我那一口人,他穿了一天又去穿皮鞋了。你試試,合腳不?」來順端盆水洗了腳,腳又長又厚,穿進去好夾。黑氏笑了一回,說用剪子鉸開一點鞋口,將就穿幾日是幾日吧。來順口裡應著,卻並未去鉸,幹完活了,就穿了新鞋,扭秧歌似的走。

小男人知道黑氏給了來順鞋,並不惱,說:「來順薄命,三十多了還是個童身子!」黑氏說:「沒婆娘了想婆娘,有婆娘了一月兩月不回來!」小男人說:「你給他送鞋,你也給他個稀罕東西去!」黑氏說:「放你娘的屁!」塞給他個冷枕頭。小男人卻認真說:「我說的是真話,咱誰也不管誰。」黑氏問:「你這啥意思,讓我給你放韁繩嗎?我問你,你在學校玩著打球,和那些女的有多少習要學?」兩人搗起嘴來,小男人就動了手。他力氣不行,手腳卻利索,一拳戳在黑氏肚上,自個翻身卻往學校睡去了。公公婆婆又一頓臭罵,氣得黑氏一夜未合眼,天明起來眼圈都烏黑。她有心去學校鬧一場,一到校門口,心卻軟了:小男人這不好那不好,畢竟現在是教師了,鬧開來也太丟人。來順見是她,熱情招呼,問她眼圈怎的黑了。她淚水婆娑,拉來順到沒人處,說:「來順,你是實誠人,你不要哄我,我那口子在這裡可本分?」來順嚇了一跳,半天沒有作聲。黑氏問得緊了,說:「這我不知道啊,這事要捉雙,我怎能胡說八道?他這等人物,光頭整臉的,他還能作孽胡來?」黑氏想了想,也不再問:「你黑白在學校,你替我留神他。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對外人提起,人倒笑我沒能耐。」來順點頭,看著她走了,發了許多感慨。

一日,吃罷晚飯,黑氏到河裡去擔水,河沿上蹲著來順洗衣服。來順似乎要對她說什麼,欲言又止。黑氏狐疑,說:「你有事在瞞我?」來順越發尷尬,口裡含糊不知所云。黑氏就說:「常言道,人只可皮相,不能骨相。你也是這般角色!」來順就放沉了腦袋,說了小男人如何如何長久同鎮上一女人私通,那女的又翻了臉。新近又與鄉長的小女子撮在一處,今日夜裡,那女子又去學校了,也不避他,先是房裡亮著燈,後來燈也滅了,如此云云。黑氏聽罷,身子閃了幾閃有些不穩。來順說:「這話我萬不該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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