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關於一條河的記憶和想像

在我寫過的或長或短的小說、散文中,記不清有多少回寫到過這條河,就是從我家門前自東向西倒流著的灞河。或著意重筆描繪,或者不經意間隨筆捎帶提及,雖然不無我的情感滲透,著力點還是把握在作品人物彼時彼境的心理情緒狀態之中,尤其是小說。散文里提到這條河,自然就是個人情感的直接投注和舒展了,多是河川里四時景緻的轉換和變化,還有繫結在沙灘上楊柳下的記憶,無疑都是最易於觸發顫動的最敏感的神經。然而,直到2006年3月1日,即農曆二月二的龍抬頭日,我站在幾萬鄉民祭祀華胥氏始祖的祭壇上的那一刻,心裡瞬間突顯出灞河這條河來,也從我已往的關於這條河的點滴描述的文字里擺脫出來;我才發現這條河遠遠不止我的浮光掠影的文字景象,更不止我短暫生命里的砂金碎花類的記憶。是的,我站在孟家崖村的華胥氏始祖的祭台上,心裡浮出來的卻是距此不過三里路的灞河。

鑼鼓喧天。幾家鑼鼓班子是周邊幾個規模較大的村子擺下的陣勢,這是秦地關中傳統的表示重大慶祝活動的標誌性聲響,也鼓著呈顯高低的鑼鼓擂台的暗勁兒。嶺上和河川的鄉民,四萬餘眾彙集到華胥鎮上來了。西安城裡的人也聞訊趕來湊熱鬧了,他們比較講究的乃至時髦的服飾和耀眼的口紅,在普遍尚顧不得裝潢自己的鄉村民眾的漩渦里浮沉。前日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北邊的嶺和南邊的原坡,都覆蓋著白茫茫的雪,河川果園和麥田裡的雪已經消融得坨坨斑斑。鄉村土路整個都是泥濘。祭壇前的麥田被踩踏得翻了漿。巨大的不可抑制的興奮感洋溢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臉上,昨天以前的生活里的艱難和憂愁和煩惱全部都拋開了,把興奮稀奇和歡悅呈現給擦肩擠胯而過的陌生的同類。他們肯定搞不清史學家們從浩瀚的故紙堆里翻檢出來的這位華夏始祖老奶奶的身世,卻懷著堅定不移的興緻來到這個祭壇下的土前投注一回虔誠的注目禮。

華胥鎮。以華胥氏命名的鎮。距現存的華胥遺址所在地孟家崖村不過一華里,這個古老的小鎮自然最有資格以華胥氏命名了。這個鎮原名油坊鎮,亦稱油坊街,推想當是因為一家頗具規模的榨油作坊而得名。然而,在我的印象里,連那家榨油作坊的遺迹都未見過。這個鎮緊挨著灞河北岸,我祖居的村子也緊系在灞河南岸,隔河可以聽見雞鳴狗叫打架罵仗的高腔銳響。我上學以前就跟著父親到鎮上去逛集,那應是我記憶里最初的關於繁華的印象。短短一條街道,固定的商店有雜貨鋪、文具店、鐵匠鋪、理髮店,多是兩三個人的規模,逢到集日,川原嶺坡的鄉民挑著推著糧食、木柴和時令水果,牽著拉著牛羊豬雞來交易,市聲嗡響,生動而熱鬧。我是從1953年到1955年在這個鎮的高級小學裡完成了小學高年級教育,至今依然保存著最鮮活的記憶。我在這裡第一次摸了也打了籃球。我曾經因耍小性子傷了非常喜歡我的一位算術老師的心。因為灞河一年三季常常漲水,雖然離校不過二里地,我只好搭灶住宿,睡在教室里的木樓上,夜半尿憋醒來跑下木樓樓梯,在教室房檐下流過的小水渠尿尿,早晨起來又蹲在小水渠邊撩水洗臉,住宿的同學撩著水也嘻嘻哈哈著。這條水渠從後圍牆下引進來,繞流過半邊校園,從大門底下石砌的暗道流到街道里去了。我們班上有孟家崖村子的同學,似乎沒有說過華胥氏祖奶奶的傳說,卻說過不遠處的小小的媧氏庄,就是女媧「摶土造人」的神話發生的地方。我和同學在晚飯後跑到媧氏庄,尋找女媧摶泥和鍊石的遺痕,頗覺失望,不過是別無差異的一道道土崖和一堆堆黃土而已。五十多年後的2006年的農曆二月二日,我站在少年時期曾經追尋過女媧神話發生的地方,與幾萬鄉民一起祭奠女媧的母親華胥氏,真實地感知到一個民族悠遠、神秘而又浪漫的神話和我如此貼近。我自小生活在誕生這個神話的灞河岸邊,卻從來沒有在意過,更沒有當過真。年過六旬的我面對祭壇插上一炷紫香彎腰三鞠躬的這一瞬,我當真了,當真信下這個神話了,也認下八千年前的這位民族始祖華胥氏老奶奶了。

在蓄久成潮的文化尋根熱里,幾位學者不辭辛苦勞頓溯源尋根,尋到我的家鄉灞河岸邊的孟家崖和媧氏庄,找到了民族始祖奶奶華胥氏陵。

歷史是以文字和口頭傳說保存其記憶的。相對而言,後人總是以文字確定記憶里的史實,而不在乎民間口頭的傳聞;民間傳說似乎向來也不在意史家完全蔑視的口吻和眼神,依然故我津津有味地延續著自己的傳說。這裡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史家的文字記載和民間的口頭記憶達成默契,互相認可也互相尊重,就是發生在灞河岸邊創立過華胥國的華胥氏的神話。

這點小小的卻令我頗為興奮的發現,得之於學者們從文史典籍里鉤沉出來的文字資料鑒證的事實。華胥氏生活的時代稱為史前文化。有文化卻沒有文字。沒有文字,反而給神話傳說的創造提供了空前絕後的繁榮空間。等到這個民族創造出方塊漢字來,距華胥氏已經過去了大約五千年,大大小小的史聖司馬遷們,只能把傳說當作史實寫進他們的著作。面對學者們從浩瀚的史料典籍里翻檢鉤沉的史料,我無意也無能力考證結論,只想梳理出一個粗略的脈系輪廓,搞明白我的灞河川道八千年前曾經是怎樣一個讓號稱作家的我羞死的想像里的神話世界。

據《山海經·海內東經》說,「華胥履大人跡,於雷澤而生伏羲。」據《春秋世譜》說,「華胥氏生男名伏羲,生女為女媧。」在《竹書紀年·前篇》里的記載不僅詳細,而且有魔幻小說類的情節,「太昊之母,居於華胥之渚,履巨人之跡,意有所動,虹且繞之,因而始娠」。華胥氏在灞河邊上,無意間踩踏了一位巨人留下的腳印,似乎生命和意識里感受到某種撞擊,那一美妙時刻,天空有彩虹繚繞,便受孕了,便生出伏羲和女媧兩兄妹來。

據史聖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說,華胥氏生伏羲女媧,伏羲女媧生少典,少典生炎帝和黃帝。這樣,司馬遷就把這個民族最早的家庭譜系擺列得清晰而又確切。按照這個族系家譜,炎帝和黃帝當屬華胥氏的嫡傳曾孫,該叫華胥氏為曾祖奶奶了。被尊為「人文初祖」的軒轅黃帝,埋葬於渭北高原的橋山,望不盡的森森柏樹迷彌著悠遠和莊嚴,歷朝歷代的官家和民間年年都在祭拜,近年間祭祀的規模更趨隆重更趨熱烈,洋溢著盛世祥和的氣象。炎帝在湖南和陝西寶雞兩地均有祭奠活動,雖是近年間的事,比不得黃帝祭祀的悠久和規模,卻也一年蓋過一年的隆重而莊嚴。作為黃帝炎帝的曾祖母的華胥氏,直到2006年才有了當地政府(藍田縣)和民間文化團體聯手舉辦的祭祀活動,首先讓我這個生長在華胥古國的後人感到安慰和自豪了,認下這位始祖奶奶了。

我很自然地追問,華胥氏無意間踩踏巨人的腳印而受孕,才有伏羲女媧以至炎黃二帝,那麼華胥氏從何而來?古人顯然不會把這種簡單的漏洞留給後人。《拾遺記》里說得很確鑿,「華胥是九河神女」,而且列出了九條河流的名稱。這九條河流的名稱已無現實對應,具體方位更無從考據和確定。既是「九河神女」,自然就屬於不必認真也無須考究的神話而已。然而,《列子·黃帝篇》里記述了黃帝夢遊華胥國的生動圖景:「其國無帥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欲,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天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所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摘無痛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林。雲霧不礙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前,神行而已。」這是一種怎樣美好的社會形態啊!其美好的程度遠遠超出了幾千年後的現代人的想像。黃帝夢遊過的華胥國的美好形態,甚至超過了世界上的窮人想像里的共產主義的美妙圖景。華胥氏創造的華胥國里的生活景象和生活形態,不是人間仙境,而是仙境里的人間。這樣的人間,截止到現在,在世界的或大或小的一方,哪怕一個小小的角落,都還沒有出現過。黃帝的這個夢,無疑是他理想中要構建的社會圖像。然而要認真考究這個夢的真實性,就茫然了。我想沒有誰會與幾千年前的一個傳說里的神話較真,自然都會以一種輕鬆的欣賞心情看取這個夢裡的仙境人間。我卻無端地聯想到半坡遺址。

黃帝夢遊過的華胥氏創建的令人神往的華胥國,即今日舉行華胥氏祭祀盛會的灞河岸邊的華胥鎮這一帶地域。由此沿灞河順流而下往西不過十公里,就是中國第二座史前遺址博物館——西安半坡遺址。這是黃河流域一個典型而又完整的母系氏族公社時期的生活圖景。有聚居的村落。有用泥塊和木椽搭建的房子。房子里有火道和火炕。這種火炕至今還在我的家鄉的鄉民的屋子裡繼續使用著。我落生到這個世界的頭一個冬天就享受著火炕的溫熱,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用電熱褥取代了火炕。半坡人製作的魚鉤和魚叉,相當精細,竟然有防止上鉤和被叉住的魚逃脫的倒鉤。他們已經會編席,也會織布,這應該是中國最早的編織品,編和織的技術是他們最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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