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貓與鼠,也纏綿

「我要見局長。」小偷說。

「你說啥?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警察李猛乍從椅子上跳到地上,大聲反問。

小偷垂下頭,沒有再說一遍剛剛說過的話。他相信李警察把他剛才說的話都聽清楚了。他和李警察中間的距離大約也就是三米遠,他蹲在牆根下,李警察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他的口齒清晰吐字很正聲音也大著哩,李警察不會聽不清的。恰恰可能是李警察聽得太清楚了,而且大大出乎意料了,一個小偷一個小蟊賊,怎麼敢挑選審訊他的警察呢?而且要局長親自來,太出格的要求。李警察從椅子上蹦到地上的舉動和他佯裝沒有聽清的反問的語氣里,有驚詫,有嘲弄,有蔑視。他讓他再說一遍的真實語氣是,你是個什麼貨色你為老幾你是皇上的外甥嗎?居然敢叫我們局長來審訊你?小偷揚起頭瞅了一眼李警察,李警察整個臉上的表情證實著他的猜忖。其實,小偷在提出這個要求之前,早就預料到了李警察會有這種反應的,他自己也明白局長是不可能來審訊一個小小的小偷的。這樣,小偷又垂下頭,沒有按李警察的命令再重複申述要局長來的要求。小偷以為不再說比說更能表明他要見局長是認真的。

「說!把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你都聽清了……」

「聽清了也還要你再說一遍。」

「那我就再說一遍——我要見局長。」

「你再說一遍。」

「我要見局長。」

「再說一遍。」

「……」

小偷不說了。他現在不敢說了,再說臉上可能就要挨耳光或濺唾沫了。他低垂下腦袋,看看李警察是否還堅持要他再重複那句話。

李警察放棄了。李警察一隻手夾著煙捲,另一隻手反叉在腰裡,在屋子裡踱步,竟自樂呵起來:「我辦了十來年案,大賊小賊都交過手了,還沒見過哪個賊娃子開口先要局長親自來,嗨呀呀呀……」

李警察「嗨呀呀呀」地笑著,確實把詫異、鄙夷、蔑視以及好笑等豐富的內容都糅進那聽來頗為輕淡的笑聲里了。按說平常發生的這類小綹小偷案子根本就進不了市局的門,屬於案件發生地所轄的派出所的正常業務,局裡辦的都是上了檔次的大案要案,李警察也不會上手過問的小蟊賊,居然提出要見局長,真是有點滑稽可笑了。

李警察唯一感到新鮮感到驚訝的是,這個小偷偷到了公安局裡來了,偷到他的辦公室里來了,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過的事。這樣的案子本身就很滑稽,這樣的小偷也就更滑稽。想想明天在局機關傳播開以後,會是怎樣的驚詫和滑稽。想想這樣滑稽的案子在市民中傳播開來以後會引發怎樣的街談巷議。這樣滑稽的事偏偏撞到李警察腿上了。完全是撞上了,不經意間撞上了。像他這樣肩負本市大案要案偵破重任的警察,必須審訊這個給本局製造滑稽的小蟊賊了。小蟊賊居然還要見局長。嗨呀呀呀呀!李警察忍不住又笑起來。

這個滑稽的案子,撞得真是太巧了。真得相信世界上確實有這樣不遲不早不偏不差恰恰巧巧的事讓人撞上。

李警察明日一早要出差,自然還是追查案件線索。這種差事對他這種職業來說是家常便飯,早已習以為常,早已沒有了普通人出遠門前夜的精細準備和對陌生之地的新奇和激動。他在收拾幾件簡單的行李時,突然發現把火車票忘記在辦公室抽屜里沒有帶回家,說好局裡公車明日一早到家接他送站的。妻子說:「這麼晚了,算咧別去取咧。明天一早讓司機把車拐進局裡去拿。」他沉吟了一陣兒,最後還是決定當即去取回來。許是職業習慣,習慣里充斥著嚴密,不容許疏忽也不允許拖沓。他說:「別讓司機拐來拐去的了。我很快就取回來,不過半個小時。」他就騎上摩托車從城圈外的住宅地進到最繁華的老城區了,在辦公室就撞上了這個正在行竊的小蟊賊。如果聽了妻子的話明早順路來拿火車票,這場滑稽的捉賊和審訊就會錯過了,沒有了。

他按局機關軍事化的嚴格管理規定,把摩托車停在東牆下的車棚里,就走過院子,進入辦公大樓的大門,輕捷地上著寬敞的水泥踏級。大樓里空空蕩蕩,該關的燈都關掉了,樓道里昏昏暗暗,只有廁所的燈照亮著白布門帘。他突然想到,既然樓道里的燈都關了,還開著廁所的燈幹什麼?給誰開呢?生活里常常就有這些盲區。他上到三樓了,一個人也沒有見著,這是正常的不足奇怪的事。他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口,摸著黑就把鑰匙往那個圓形黃銅暗鎖的鎖孔里插。準確無誤地插進去了,無須解釋,再熟悉不過了。他往外扭動鑰匙,扭動了,門卻推不開。他懷疑是否拿錯了鑰匙,順手把門邊牆上的燈按著了,樓道里一片空前的燦亮。鑰匙對著哩嘛!他心裡同時想,不可能錯嘛!這門的鑰匙幾乎跟自己身上的某個器官一樣熟悉,怎麼可能拿錯呢?他又把鑰匙捅進去,又往右邊扭動一下,仍然是鑰匙順利地扭動了,門卻推不開。他懷疑是不是鎖子失靈了,滑絲了,可下午開門時還好著哩。他第三次扭動鑰匙的時候,右肩順勢就抵到門上,用力一頂,頂不開。儘管頂不開,他卻隱隱看到鎖子部位的門板和門框有了一點錯差的位移。這一刻,他的頭髮「噌」地一下豎立起來了。鎖子和鑰匙都沒有問題,正是那兩厘米的位移證明了這一點。那就肯定是屋裡有人頂著門,這人肯定不是正常的人了,黑著的燈就又證明了在屋子裡潛藏的人屬於什麼樣的人了。所有這些判斷,都是李警察在用右肩一抵的瞬間完成的。他隨之在接著的一瞬間就聲色俱厲地叫起來:「誰在裡邊?開門!」他已經離開門口,貼牆站著,如果有人衝出門來,他只需伸出一隻腳就置對方於死地了。他又對著門喊:「狗日的不想活咧?」

門依舊死死地關著。

他用肩膀抵住門板再推,隱隱聽到了門裡邊壓抑著的喘氣聲。他的頭髮又一次「噌」地豎了起來。他抓過號稱「殺人魔王」的罪犯,也沒緊張到頭髮豎立的程度,這個隱藏在自己辦公室里的歹傢伙,卻使他兩次頭髮豎立,如同人在野地里看見蛇和在自家床上發現蛇的感覺是決然差異的。他抵著門板的肩膀和歹傢伙頂著門板的肩膀同時都在發著力,肩膀和肩膀之間就隔著一層不過幾厘米厚的木板,進行著殊死的較量。他又想到,如若對方猛乍抽身,他肯定會閃跌在地,歹傢伙一蹺就會逃出門去。他又貼著牆壁做好出腳的準備,對著屋子喊:「你狗日再不開門我就挖門了。」他已撥通了值班室的電話,自然說的是悄悄話。

值班的劉警察話畢就到了。兩人決定同時用手去推門板。李警察提醒劉警察,小心閃跌!然後再次把鑰匙插進鎖孔,往右扭動。兩人合力一推,那門板就一寸一寸移位。可見裡面的人絕不輕易放棄,直到無奈直到大勢已去,放棄了抵抗,門開了。李、劉兩位警察衝進門時,全都是訓練有素的規範化的抓捕兇犯的動作,直到兩人看見門後地上蹲著的人,雙手抱著頭,毋寧說護著頭頂,同時就鬆弛下來。李警察一把揪住那人的頭髮往後一掀,那人的閉著眼睛的臉就呈現出來。李警察幾乎失聲叫道:「怎麼是你?你到我辦公室來幹什麼?」劉警察也驚訝地叫起來:「怎麼是你?」

這是市局機關里燒鍋爐的那個小夥子,在水房裡幹了十多年了,嘴唇和兩頰上的茸茸黃毛,業已變成又黑又硬的胡茬子了。

水工從口袋裡掏出一沓人民幣來,放到就近處那個三角書報架的架板上,這些剛剛偷得的錢可能在兜里尚未暖熱。他一步也不敢動,他不做任何分辯也不撒謊,掏出贓款來就表明他已經不做任何徒勞無益卻可能招來耳光的對抗。李警察很熟練地把他的雙手扭到背後,使其喪失全部反抗和報復的能力。劉警察同樣老到地搜查他的每一個衣兜,尚未發現任何兇器。儘管如此,李警察還是把一副手銬扣銬在水工的右手腕上,同時銬住一隻木椅的一條木樑子,然後就和劉警察開始審訊。你在本局院子里偷了多少次?你都偷過哪些人?你偷過多少錢?還有什麼物品?你在社會上作過多少回案?就你一個人作案嗎?還有同夥?是誰?諸如此類最基本的疑問都問過了。其中往往夾雜著李警察和劉警察帶著情緒性的話語,諸如:你狗日吃了豹子膽居然偷到市公安局裡來了!平時看你老老實實勤勤快快憨憨厚厚的農民小夥子,怎麼會是個賊?老鼠居然鑽到貓窩裡偷食來咧!無論李、劉兩位警察怎麼追問怎麼損刮,水工卻只有一句話回答:「我要見局長。」拖得時間稍長逼得也緊了時,水工對於那句話做了修改,意思更明白了點兒:「見了局長我把核桃棗兒全倒出來。」

李警察的手機響起來,是妻子打來的,問他怎麼出門這麼久還不見回家。他說他跟值班的劉警察說說話兒,沒有什麼麻煩事。他把意外撞上這個小蟊賊的事對妻子保密下來,是職業的嚴格紀律,已成習慣。而妻子對他這種職業所形成的擔心,或者說擔驚受怕,卻已形成一種心理慣性。她在電話里開始數落:「你這個人出了家門就不知道回家了。你明天要出差要起早你還不知道早點回家,又沒有什麼正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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