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仁:最後的旅行 四

開成四年(839年)二月,依然滯留揚州的圓仁收到日本使團判官從長安寄來的信:面見天子的時候,我也替你表達了你想去國清寺的請求,天子不允許,為你感到憂悵。圓仁聽說,他的師弟元載被允許前往天台山國清寺學習。對於他,是一個冰冷的「不行」。

在許多對朝廷拒絕圓仁請求之理由的猜測中,有一個最滑稽:圓仁不是求法僧(相當於本科生),而是請益僧(相當於留學生)。按照慣例,官方一旦同意外國僧人在各地巡禮就要供給衣食,口袋裡已經十分不寬裕的朝廷認為,資助一個請益僧不划算——竟然要在一個外國和尚嘴裡省錢。

只能無功而返。隨著遣唐使一道回國的圓仁在回程的路途連連遭遇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受損的船體停在赤山縣修理。圓仁與他的徒弟們下船去拜訪山中的法華院。不出意外,這就是他在中國短暫旅行的最後一站。圓仁參觀過揚州龍興寺,裡頭有一張鑒真和尚的畫像。作為日本天台宗的開山祖師,鑒真六次東渡的故事圓仁早就熟知在心。他或許也知道,兩百多年前,玄奘法師因為沒有「過所」,混在人群里偷偷離開唐都長安的故事。

他懷抱與他們同樣的熱忱,便生髮出與他們一樣的勇氣:在寺里住了幾天,圓仁決定不走了。赤山縣法華院的新羅和尚們便聽到了這個故事:七月二十三日,圓仁做完早課到海邊一看,停船修理的九艘大船完全沒了蹤影——它們在夜裡啟程,把這幾個住在山上寺院里的和尚給丟下了。

赤山縣的和尚們沒有在意它們這漏洞百出的故事,他們反而體貼地讚許這三個日本和尚為了朝聖天台山而做出的犧牲。赤山縣的和尚們很快給圓仁出了主意——天台座主玄素和尚的弟子正在五台山修法華三昧,傳天台教義,不如去五台山巡禮求法,除了天台宗還可以入普賢道場。去了五台山,再去長安。

圓仁準備按此計畫,先在山院過冬,等一開春便去五台山。但沒有公驗滯留唐土並不容易——縣裡的公文很快到了:船上下來的三名日本僧人為何非法滯留本縣?按規定,非法滯留當天報備,為什麼從滯留到今十五天還沒有到村保板頭(村委會)報備?縣裡語氣嚴厲地訓誡了收留圓仁的法華院,勒令他們立刻把事實呈報上去。

圓仁再一次講述了編好的故事:日本僧人為求佛法渡海而來,到了唐境卻未能成行。現在依然想尋師學法。因為日本遣唐使早歸,沒趕上船,所以在赤山院住下,準備等夏天過去不太熱的時候啟程去巡禮名山,訪道修行。隨身之物只有鐵缽一口、銅碗二具、銅瓶一口、文書二十卷、避寒衣裳幾件。法華院的和尚也寫了一份狀子,附在圓仁答狀之後,對圓仁的說辭滿口附和並願意作保。

九月,赤山開始下雪,天氣漸冷下來。山野無青草,澗泉有凍氣。等待中的圓仁既沒有朝廷的資助,也不再是外國使團的一員,他必須與赤山院的僧人一起收蔓菁、蘿蔔,上山去擔柴。在等待中聽到一些消息,似乎有機會獲得一張公驗。他必須關心一些之前從沒有考慮過的問題:路線、花銷、民情。赤山院和尚告訴他,從赤山去五台山再去京城,他將要經過的中原大地連續蝗災五年:稷山縣以西蝗蟲滿路,吃粟谷盡,無地下腳。登州年年蟲災,沒有糧吃,只有吃橡子為飯。因為災荒,糧價飛漲。玄宗開元年間,青州斗米五錢,現在,青州粟米一斗八十文,粳米一斗一百文。靠化緣乞食的和尚恐怕要不到飯吃。

開成五年(840年)二月十九日,圓仁終於獲得一張公驗。再沒有什麼能阻止他開始盼望已久的旅行,飢餓、蟲災都不行。圓仁每天上午做過早課出發,走二十里,而後找地方討午飯,下午再走二十到二十五里。他親眼看見遭受蝗災第五年的中原,傳說與想像里強大富足的唐帝國像是生了病,虛弱匱乏:和尚經過的村莊,有時家家有病人,不許客住宿,有時平原遼遠,人家稀絕。哪怕已經從五台山渡過洛河,往西離長安已經很近的州縣新發的黃苗依然被蝗蟲吃盡,村裡百姓見到和尚來了,爭著向他傾訴生活艱難。和尚的飯量很大,四個人每人一頓都能吃下四碗粉粥,飯很難討。和尚在日記里寫下:主人極小氣,討一盤菜,討了三次才給;找不到過夜的地方,有時要闖進別人家住一晚。

千里之外的長安城裡,武宗登上皇位,李唐皇室的命運輪盤再一次開始旋轉。新皇帝的敕書一道道傳來,供奉在官署庭院中央厚厚的紫色帷幕上。每到一處,圓仁都需要到官署報備,他一次次跟在州判官、錄事、縣令、主簿、兵馬使、軍將、百姓、道士後面,跪拜在地,聆聽新皇帝的聖意。

圓仁以為自己只是這急弦促柱般的改朝換代的一個旁觀者,渾然不知,隨著他踏入帝國心臟的腳步,他也在一步一步走近權力角斗場的血腥。圓仁到達長安的前幾天,平緩的關中平原上忽然隆起連綿不斷的山陵,是十三座唐代帝王的陵墓。在他望見第十四座山陵——唐文宗的章陵時,出了事。

在京兆府府界櫟陽縣(今陝西臨潼)南,圓仁遇到了大隊的軍兵。在驛路兩旁對面而立,延綿五里。圓仁與兩個弟子在夾道士兵間穿過,聽說這就是葬唐文宗的山陵使。圓仁微妙地感知到儀仗如此排列里的緊張。他不知道,一場政變正籠罩著這支軍隊:護送陵駕的知樞密是文宗時代得皇帝寵信的近臣,厭惡正掌權的宦官仇士良,打算在帶兵出城埋葬文宗時發動政變。但他們的謀劃被仇士良的親信察覺,被搶先一步殺死。

開成五年(840年)八月二十日,圓仁到達灞橋。灞水和滻()水從終南山發源匯入渭河,向北流去,渭水清,涇水濁,所以「涇渭分明」。夕陽沉入寬闊的河水,長安城遙遙在望。曾經輝煌的唐王朝,此時也如同一輪將沉未沉的落日,搖搖晃晃掛在渭水上。

幾乎同時,五十三歲的李德裕從揚州被調回京城,做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他終於又做了宰相。武宗很喜歡李德裕,他們要一起做一些大事。在這場君臣兩歡的遇合里,他們把「籌錢」作為第一重要的論題。在已經被前代皇帝們幾乎竭澤而漁的各項生錢之道以外,武宗和他的宰相找到了一個富礦——佛寺和僧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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