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仁:最後的旅行 三

大和九年(835年)十月,李訓與鄭注首先策劃毒殺了擁立文宗的宦官王守澄。鄭注對皇帝說:請讓我負責王守澄的葬禮,到時候我帶著壯士數百,手拿大棒,懷裡藏斧,召集中尉以下所有的宦官一起去給王守澄送葬,把他們一網打盡全部殺掉。

李訓為了與鄭注搶功勞,與他的黨羽一道策划了另外一出除掉所有宦官的計謀。十一月,文宗在紫宸殿聽政。百官站定後,負責警衛的左金吾衛大將軍韓約沒有按規定報平安,反而對著文宗奏報:左金吾衙門院子里有石榴樹,夜裡凝結有甘露。這是吉兆,我來祝賀陛下。奏報之後,又鄭重其事跳起拜舞,彷彿天降祥瑞。李訓的黨羽乘機幫腔,煽動群臣一起去看看真假,然後再來向皇帝確認。皇帝按照事先練習好的台本說:哪裡需要你們去呢?於是轉頭對身邊的神策軍左右中尉仇士良、魚志弘說:麻煩兩位先去確認。仇士良到達左金吾仗院,看見韓約神色驚慌,大冷天額上卻流汗,已經感覺異常。他一面問將軍怎麼了,一面仔細觀察:一陣風吹起簾幕,簾幕下露出了士兵重甲帶刀的腳。仇士良一驚,轉頭,卻已經有人要關上大門。他連聲驚呼,帶著宦官破門而出,回到紫宸殿抬起皇帝就往北邊宣政門裡跑,一邊還喊著:李訓宮變了!李訓一把抓住抬著皇帝的肩輿,大叫:臣奏事還沒完!仇士良指揮宦官抬起皇帝就走。一路上朝臣拉著宦官,拳打腳踢搶奪皇帝,依然沒有能夠把皇帝從宦官手裡搶下。

控制了唐文宗的仇士良立刻發動神策軍五百人在皇城裡提刀追索參加謀劃的朝官。宰相王涯等人正在吃飯,忽然有人大喊,宮裡來了軍隊,逢人就殺。兩省官員、金吾衛和僕役爭相逃跑。很快神策軍關閉宮門,各司辦公室的印章、圖籍、帷幕、器皿都被一通亂翻,橫屍流血,狼藉塗地。沒有逃出的六百餘人都被殺死。

這年冬天,長安的天氣特別冷。敏感於天意的朝臣提醒皇帝,這都是因為過多的殺戮。皇帝卻不敢要求宦官不要再殺人。這是後來提起唐文宗最常被提起的「甘露之變」。

從此,文宗作為皇帝進入了垃圾時間。文宗皇帝的名字在之後的歷史中成了一個懦弱的記號,他所有振興朝政的努力都淹沒在這次事變里。千百年後的人們提起他最常記起的不是他的勤儉、憂慮,而是他成為李唐皇室一個被「家奴」控制的傀儡皇帝。

唐文宗對自己失敗的不滿全部變成對兒子的期待,彷彿只要他頭懸樑錐刺股就可以了結這個籠罩李唐王朝七代人的噩夢。但開成三年(838年)秋冬之交,他的這個兒子,在宦官、寵妃以及他自己的逼迫下,甚至沒有命來答這個題。

文宗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年幼的陳王李成美被立為太子。不過,掌握著神策軍的宦官仇士良認為潁王李瀍()是更合適的人選。太子的人選是朝臣定下的,這是朝臣與宦官的又一輪對權力的角斗。宦官甚至沒興趣參與——仇士良選擇放棄「太子」這個雞肋一般的儲君,他要把李瀍直接推上皇位。從文宗的爺爺唐憲宗時起,不論太子是誰,最終成為皇帝的人選一定由掌握神策軍的宦官決定。氣定神閑的仇士良只等待皇帝的死亡。

開成五年(840年)文宗暴疾而亡。文宗寵妃與宰相想另立安王,在太子與安王鷸蚌相爭時,仇士良矯詔廢太子,順利立潁王李瀍為帝,就是後來所謂「唐武宗」。

為了掃清未來的政敵,仇士良在混亂里殺掉了支持太子與安王的政敵、文宗時代親近皇帝的舊臣,他們的妻兒、僕從,一夜間四千人從長安城裡消失。這些都成了豐邑坊的業務。西肆和東肆這兩間從來競爭激烈的凶肆甚至無法包攬業務,往來租借運送棺槨明器的車輿(yú)、翣(shà)扇、結絡、彩帛的各色人等摩肩接踵,長安城裡政局翻覆,不變的是豐邑坊的業務一直紅火。

現在,從文宗那裡傳來的問題輪到武宗來答。

二十六歲的年輕人李瀍沉毅有斷,喜慍不形於色,他情感的波瀾遠遠大於那張從來古井無波的面孔。他目睹過大和九年(835年)甘露之變時仇士良帶兵劫持皇帝的狠辣,他還記得哥哥作為一個皇帝敗在「家奴」手下的屈辱。文宗慶祝新太子冊立的宴會上,有一個插曲,被後代史官以及李瀍牢牢記在心裡:宴會上有雜技表演,演員是一對父子,兒子爬上高聳的桅杆,父親掩飾著驚怕在桅杆下走來走去保護著他。文宗終於忍不住,哭著說:朕有天下,但也不能保全自己的兒子。這個畫面,對李瀍來說意味複雜:太子的死亡給了李瀍做皇帝的機會,但是,如今他在文宗曾經坐過的位置上,絕不想要流下文宗曾經流過的懦弱悔恨的眼淚。

年輕的武宗皇帝知道他必須除掉仇士良,他的恩人,也是他最大的敵人。為此,他需要一個幫手。他的目光落在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李德裕的頭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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