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最後時過境遷,再回想誰的臉 二

開成二年(837年)李商隱第五次到長安參加進士科考試。放榜以後的流程,他閉著眼睛也能走:正月二十四日禮部放榜,二月七日過吏部關試。關試後,便要拜見座主,參加曲江宴、杏園宴,在慈恩塔下前代進士們的名字後面題寫上自己的名字。

禮部侍郎掌管貢舉。整個長安恐怕沒人比李商隱更精準地歸納大和五年(831年)以來歷任禮部侍郎的性情習性:「始為故賈相國所憎,明年病不試。又明年,復為今崔宣州所不取。」他們有個強烈的共同點——不喜歡他。

十九歲落第的時候,可以安慰自己:還年輕,落第不丟人。現在他二十五歲了,好朋友令狐綯因為蔭補被詔去長安做左拾遺,給李商隱寄送葛衣時,李商隱失落地回信說:「爾來足下仕益達,仆困不動,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離。」他的朋友飛黃騰達了,只有他,總是困在原地。

也不是他準備得不好,也不是他沒有才能。李商隱的時代,科舉已經由選拔人才變成了比拼人脈靠山的斗獸場。從前,試卷不糊名給了考生在考試之外用舊佳作打動考官的機會,現在的不糊名,成了赤裸裸的利益交換。穆宗長慶元年(821年)曾經爆出過一樁科舉舞弊案:進士科三十三名上榜人中有十四人胸無點墨、不學無術,都是官宦子弟。進士科上榜是他們的父祖輩與考官的一次利益交換。官場震動,皇帝特別要求重考,考官也換成並不主管選舉的主客郎中白居易和中書舍人王起。長慶科舉舞弊案只是科場黑暗的冰山一角。甚至往後,屢屢有長安豪強的後代得到進士科上榜的殊榮,深究起來,都不可說。但一次進士考只取三十多人,「不可說」的多了,沒有背景、沒有靠山的那些,幾乎永無出頭之日。

比如李商隱。

脾氣也發過了:李商隱送叔祖去做東川節度使幕僚,寫了一首《送從翁從東川弘農尚書幕》。恭賀了叔祖光明的前程,話鋒一轉,講到自己,「鸞皇期一舉,燕雀不相饒」——我是想要高飛的鳳凰,可是禮部侍郎主管考試的賈相國就如同燕雀,不依不饒把我往地上啄。

悶氣也生過了:進士科考試不糊名,考試之前,考生們必得謄抄自己最得意的文章詩篇成卷,投送給高官,以求考官在試卷上看見熟悉名字時,能夠「擇熟錄取」。久而久之,這成了規矩,叫「干謁」。李商隱也抄送過自己的詩文,很久之後,他在給朋友的《與陶進士書》里還清楚記得自己一片心血是怎樣被隨意糟踐:收到他詩卷的大人物有的往角落裡隨手一擱,無暇一讀,有的隨便看兩眼,根本不開口朗讀,還有的終於開始讀了,但是失字壞句,完全理解錯了他的意思。大和七年(833年)以後,李商隱乾脆連干謁也免了。除去替人寫信,代擬上皇帝的奏啟表章之外,連文章也不寫了——可以為還人情而寫,可以為錢而寫,但要他陪著附庸風雅的蠢貨糟蹋心血,不行。

但進士,依然年年是要考的。作為家裡的長子,他還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要撫養,他還要攢錢把葬在獲嘉(今河南新鄉)那個嫁給裴家卻早早死了的姐姐和葬在滎陽(今河南滎陽)的父親遷葬回懷州的家族墓地。每年考試季,不成文的規矩是考生要向禮部主持考試的官員「納卷」——謄抄一些得意的舊文,作為考試之外評判考生能力的參考。李商隱不耐煩,從來不交。他一邊咬牙切齒恨考官一邊年年上京應考,這一切被已經陞官做左補闕的令狐綯看在眼裡。令狐綯便替李商隱謄抄舊文送去貢院,替他納卷。直到開成二年(837年),李商隱第五次到長安參加進士科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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