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 一

白居易的母親是個瘋子。時人說是「心疾」,大約是現在說的「精神分裂」。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有人說是因為「悍妒」。後來人提到白居易,多少要說一句,他母親是個瘋子,還要補一句,白居易的父親是他母親的親舅舅。這是門近親亂倫的婚姻,好像要為她的疾病在不合禮法的婚姻里找到根源。但白居易自己是不提的。相反,他牢牢記得、反覆回憶母親多多少少曾經展現過的慈愛,其他的那些,就不說了。

貧窮和疾病是世上最掩藏不住的兩樣東西。白居易二十二歲的時候,父親在襄州別駕任上去世,跟著父親留在襄陽的一家人立刻失去了經濟來源。白居易帶著一家老小又搬回渭南下邽依靠太祖父的族人,寄人籬下。母親有病,但也有清醒的時候,清醒過來便擔憂幾個孩子的衣食,病卻更重了。白居易只好專門去浮梁,向已經做了浮梁主簿的長兄要錢,跑了兩千五百里,討到的錢卻不多,很快,長兄就打發他帶著勻來的一點兒米回家。從浮梁到洛陽走水路,換船補給的時候,借住在江邊山下的小旅店。山裡長夜綿綿,熄了燈,雷霆風雨就格外清晰。白居易一個人坐在黑暗裡,擔心母親,擔心弟弟,擔心一家人的生計。他寫了一篇《傷遠行賦》,講到貧病交加的家裡,斟酌反覆,只說:我出門這麼久了,母親一定日夜擔心我吧。

在白居易以後的人生里,「貧窮感」一直如影隨形。他是十五歲就寫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天才少年,自然要儘力營造一個文人蕭散自在、淡泊名利的自我形象,但另一方面,每一天他都在焦慮「養家糊口」。

人生有累,哪怕吃著肉,也常常覺得飢餓。他後來做官,第一份工是校書郎。剛上班,他就夜裡失眠——「薄俸未及親,別家已經時」,憂慮自己在京城瞎忙,既賺不到多少錢,也不能在母親身邊晨昏供奉,工資漲幅跟不上母親的衰老。他寫信給弟弟,擔憂兩個未嫁的妹妹沒有嫁妝怎麼辦。

他後來做天子近官「拾遺」的時候,唐憲宗問他接下來想做什麼官—— 一個要什麼有什麼的機會。但是他眼盯著那點工資,老實浪費掉了。他說:我家裡窮,工資少,還有老母親要奉養。我看「京兆府判司」 很好,錢多離家近。皇帝於是給他做了戶曹掾。他激動地專門寫了一首詩,說新工作一年工資四五萬,又可以早晚照顧母親,人生啊,除了衣食無憂,不飢不寒,還有什麼好奢求的?

他自己辛苦計較量入為出,但別人家「行馬護朱欄」「筠粉撲琅玕」的高門大戶,就坐在城裡最顯赫的地段,每天嘲笑著他的疲於奔命。他忍不住眼熱,吞著口水酸溜溜地寫:這大多是將相高官的別院,這些人豪宅太多,房子建起來,恐怕只看過圖紙,來也沒來過。

但貞元十五年(799年),客居洛陽的二十七歲「大齡無業青年」白居易甚至還沒資格擔心他的工資和房子。他需要先考上一個官,到長安去。但做官,是一條千軍萬馬爭過而常有偉大詩人掉下去的獨木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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