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和劉禹錫:詩人的旅途 十一

柳宗元到柳州時是元和十一年(816年)夏天。四十三歲,鬚髮皆白。在永州時落下的膝顫、腿疼、腳氣病還沒好,又得毒瘡再患傷寒。

在柳州的柳宗元沒有在永州時那樣絕望。他相信天道無法決定人事,但時間已經逼迫他看清自己的命運。二十歲時他是年輕的進士,三十二歲時,他已經做到了父親一輩子才達到的六品官,沒想到,他領先於同齡人的官祿榮耀從此停止。逝者如斯,增長的只有年歲、白髮、疾病和不斷壓著他的復興家族而無望的愧疚。他不再恐懼將要到來的厄運——厄運已經到來。他這一生將要以這樣的方式浪費,已成定局。家族與父母的期望他都辜負,反而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豁達。

他沒能為父母盡孝,便力所能及地讓他管理的地方父子骨肉能夠團聚。柳州人口買賣猖獗,賣兒抵債成風,還不起錢,孩子就成為債主的奴隸。柳宗元到任之後,禁絕人口買賣,以工錢還債。修孔廟、興教化,漸漸地,一向被視為化外之地的柳州,變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他忽然愛上了種樹,戲稱自己是「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種完柳樹,又在柳州城西北種下兩百株柑橘樹。春來新葉婆娑,想起伴隨他一路貶謫,他時時向其訴說卻從沒得到回應的屈原。他仰頭看挺拔向上的樹榦,想起屈原的《橘頌》,想他寫下「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的神態。在柳宗元熟悉的文學傳統里,有樹的地方,就有人對於時光與命運的傷悼。他在心裡預演了自己成為過去的那天,後人會怎樣記得他。他希望後人看見他種下的樹,會想起種樹的人。

他從箱篋里翻出草稿與書信,開始編訂自己的文集。柳宗元是個早慧的詩人,惠政當世、復興家族,是他作為河東柳氏後代必須承擔的責任。都做不到的時候,他也還是個詩人。現在,他能夠寄望的也只有當他、他的朋友、他的敵人,還有那個不喜歡他的皇帝一起被時間碾成齏粉,當後世忘記踩在他身上的腳都屬於誰時,他們還能夠記得詩人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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