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和劉禹錫:詩人的旅途 九

從零陵送出的信,柳宗元望眼欲穿,等回的只有寥寥問候。也有例外,他年輕時引為兄弟的劉禹錫也正在朗州司馬任上,跟他一樣,坐監。柳宗元收到的寥寥書信里十之六七來自劉禹錫。

柳宗元從永州往外發送的書信大多是灰色的,講他「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卑濕昏霿」「窮厄困辱」。只有寫信給一樣倒霉的朋友時,才有一點點他年輕時的叛逆高傲。柳宗元研究命運與天道,寫了《天說》寄給劉禹錫,劉禹錫便寫了三篇《天論》寄回,並說:這是你《天說》沒有講完的道理,我來講。柳宗元讀後回信說:我開始大喜,以為是能夠讓我茅塞頓開的新東西,詳讀五六日,也沒發現什麼跟我《天說》不同的地方。你不過是說,天並不能參與改變人間事,這不是我《天說》里早就講過的嗎?你的議論都是《天說》里已經發過的,你寫這麼多也是車軲轆話佐證《天說》,我是沒看出來有什麼新見卓識!你這人寫文章,是文筆枝繁葉茂,道理七拐八繞!

永州治所零陵(今湖南省永州市零陵區)與朗州治所武陵(今湖南省常德市)距離並不遠,難兄難弟。柳宗元寫的是「我今誤落千萬山,身同傖人不思還」,劉禹錫寫的卻是「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他在城牆拐角的更鼓樓邊建了一棟竹樓,地偏人遠,空樂魚鳥。京城有人想叫他痛苦,他偏不。不忙著掰扯對與錯,只忙著強身健體托關係找由頭在朝廷里露臉。

他有這樣強烈的行動力,更對所謂的「命運」嗤之以鼻,他更相信自己。柳宗元「肌革瘮懍(shèn lǐn),毛髮蕭條」,「行則膝顫,坐則髀(bì)痹」,四處求告,別人泛泛寬慰幾句,好些的再送些藥石。劉禹錫一頭扎進醫書藥典里,為柳宗元研究起強身健體治病的藥方。他小時候背藥典,是童子功。此時閑暇,續起來研究,時時寄來自己研習的藥方,治腎虛,治脫髮,治腳氣(劉禹錫到晚年還手癢,替白居易治眼病)。再有時間,研究佛學與民俗。

劉禹錫的人生從來沒有什麼平順的時候,家無高官顯宦,只能靠他單槍匹馬憑才學在京城闖出一番天地。劉禹錫給皇帝寫信,巴結高門大族,考進士,考博學宏詞科,考吏部取士科,終於得官,做了東宮太子校書。沒過一年又因為父喪去職。等服喪期滿,為了賺點錢,只能到當時的淮南節度使杜佑幕府里做個秘書。什麼都要寫,年節里朝廷發了面脂、口脂、春衣,謝表都是他來寫。後來他又來到京城,有了正經官職,為了打點人情通關係,也還得兼職替人寫文書,文集里好幾卷是替武元衡、裴度等人寫的公文。但越坎坷,他就越有無窮的鬥志。他對自己有無窮的信心:是與非,不是他自己的錯與對,全在時機。他要好好保養,等待時機,健康長壽就總有一天能回到長安去。

元和九年(814年)臘月,劉禹錫與柳宗元在差不多的時間接到詔書:詔回。從南方回到京城有兩條路。一條「兩都驛道」:出潼關經洛陽經汴河水道南行。第二條「藍武驛道」:從藍田、武關經過商山至鄧州南行。兩都驛道平坦易行,但很費時日,而藍武驛道山路崎嶇,卻能更快到達。

柳宗元和劉禹錫選擇了快速卻艱難的這條。一路上春氣萌動,黃昏時炊煙拂來已有暖意。彷彿都是好兆頭。到達藍橋驛時離長安還有不到百里,他們在驛站的牆上看見了同樣被從貶謫地江陵詔回的元稹留給他們倆的詩:「心知魏闕無多地,十二瓊樓百里西。」——京城與朝廷就在百里之外,快馬加鞭,他們還能追上這失去的十年。再往前,到達灞上,元和十年(815年)的春花已開,與十一年前他離開的那個春天,幾乎一模一樣。柳宗元寫下此時激動的心情: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

詔書許逐陽和至,驛路開花處處新。

——《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這年他四十二歲,重新開始,也還來得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