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和劉禹錫:詩人的旅途 八

他也還討一類人喜歡:憤怒青年、失意秀才、貶謫朝官。柳宗元的族弟柳宗直考上進士卻沒有得官,時有傳說,都是因為有個罪人哥哥柳宗元連累了他。柳宗直乾脆就去永州找柳宗元,向他學文章,陪他到處玩,照顧一家人。類似的還有柳宗元的表弟盧遵,跟柳宗元同樣被貶謫而無所事事的吳武陵。

這一群被時代拋棄的人什麼都沒有,只有大把的時間,於是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柳宗元負責規劃路線:從龍興寺走到法華寺,登上法華寺西亭可以望見湘江,湘江的支流冉溪,冉溪之外的西山。冉溪而南,西山往西的鈷鉧潭,鈷鉧潭西有小丘,小丘西又有小石潭。都遊玩一遍。

過了幾年,他搬去冉溪,沒多久,再次從西山開始另一個方向的巡遊。

西山中有可以觀景的朝陽岩。朝陽岩東南,冉溪水行至蕪江,有袁家渴。楚越方言中,水的支流叫「渴」。袁家渴西南步行百步,有一條長十許步、寬窄變化在數尺間的石渠;水流從大石下穿過,往更遠處菖蒲覆蓋,清鮮環周的石潭源源而去。石渠上有石橋,過橋西北下土山山南,又有一座橋,過橋後是一條比石渠寬闊三倍的石澗,澗底是寬闊不見邊際的整塊大石。水流沖刷著石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

這兩次長長郊遊的記錄在《始得西山宴遊記》《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至小丘西小石潭記》《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和《小石城山記》。這些就是後來提到柳宗元必要提起的《永州八記》。

山水遊記,柳宗元眼前已見過許多範本:北朝酈道元整理地理文獻而成的散文體《水經注》,南朝詩人鮑照的駢體《登大雷岸與妹書》。但沒有人如柳宗元,他的文字踏著如水流般自由流動的步態,有擊石般玲瓏的音律。當時流行學駢體文寫公文,他偏不。他按著司馬遷的路數寫散文,但從小接受的駢驪對偶讓他的散文里有強烈的律動,朗朗上口。韓愈在朝,柳宗元被放逐,但不妨礙他們一道提倡的散文寫作成為當時的風尚——「古文運動」。

他數十年用力於文章的苦心,原是為了成為最出色的翰林學士,執掌制誥,成朝廷腹心,創造屬於他的時代。現在,只能隨便浪費在人跡罕至的荒山水。每一次的出遊總以興緻勃勃為始,寥落蕭瑟為終。每當他從發現美景的喜悅里沉澱下來,將要深入對人生的感慨,他總把它硬生生掐斷:都是恐懼,都是委屈,不要提。

有人從北方來,看他天天到處玩,笑嘻嘻地對他說:我本想來寬慰寬慰您,看您現在臉色坦蕩,看來是通達人,那我就祝賀你了!柳宗元既無法埋怨這輕佻的安慰,也無法直白地陳說自己的痛苦,只能淡淡回答:「嬉笑之怒,甚於裂眥;長歌之哀,過於慟哭。」

柳宗元在永州的前五年,到處寄住,從龍興寺住到法華寺西亭,都是暫住。五年之間,住處被山火燒毀四次,牆倒窗毀,書籍衣物蕩然無存,人光著腳跑出來,不敢燒火,不敢做飯,不敢點燈。只惴惴不安坐在屋頂,等著天災過去。懷揣著很快就能離開的希望,他總是憋著不願意蓋房子。到元和五年(810年),柳宗元終於買了小丘,買了泉,蓋房子,壘池塘,有了固定住所。他為溪水泉丘池堂亭島都起了名字——愚——因為他自己蠢。他為此寫了《愚溪詩序》: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買居之,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累石,塞其隘,為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

從此放棄回京城去的奢望,要把永州當作家。

陪他一起遊玩的人漸漸都離開。吳武陵調任,宗直在三十歲上早早故去。柳宗元為此自責萬分。他在祭文里反反覆復地說,柳宗直的英年早逝都是自己的罪。像柳宗直這樣眼神兒不好,不會察言觀色的人屈指可數。更多的人,腦子很好使——哪怕是柳家族裡的小輩也知道躲著他走。旅途哪怕經過永州,也假裝不知道柳宗元在此,目不斜視,飛快趕路。柳宗元年輕時就知道這個道理,在《宋清傳》里寫過「吾觀今之交乎人者,炎而附,寒而棄」。他早早接受了這種勢利。老實的小輩柳澥(xiè)來看他,離開時,柳宗元為他寫了一篇序,誇柳澥是敦厚樸實的人,勉勵他勤聖人之道,輔以孝悌,期望他在未來帶領柳氏一族的復興。那些對他不聞不問的族裡小輩,他平平淡淡講起他們去往各地赴任出差,經過永州也不來看他一眼的事,他甚至還要柳澥為他帶話,勉勵他們奮發,為自己不能替家族增光而道歉。

他們都有光明的未來。如同一顆釘子一樣被摁死在永州的,只有他柳宗元。

永州在南方,到了冬天,有時也落雪,日夜不歇。登上朝陽岩,可以見到白茫茫無邊延伸,越過五嶺覆蓋南越數州。柳宗元記下冬日的大雪,也記下他彷彿自由又永遠被禁錮的心情: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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