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和劉禹錫:詩人的旅途 三

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唐德宗去世,太子李誦有驚無險地繼位,就是後來的唐順宗。扶持順宗繼位的一班老臣等著論功行賞,沒想到新皇帝卻翻臉不認人,立刻開始安排自己的親信佔據關鍵位置:王叔文做翰林學士,為皇帝草擬制詔,有自由出入皇宮的許可權,是為「內相」。吏部侍郎韋執誼,被封尚書左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劉禹錫改任屯田員外郎,專管鹽鐵經營。謀劃許久的革新以遏制宦官和打擊藩鎮為核心迅速實施起來,就是後世所謂的「永貞革新」:

罷宮市,罷除五坊小兒;

放出宮女三百,放出後宮、教坊女伎六百人;

詔令天下,除去法定的稅率稅項,不準再收苛捐雜稅;

除去法定上奉,不得再有鹽鐵使每月向宮中送錢。

命令下來,集市百姓歡呼。

貞元二十一年(805年)初,柳宗元被提升為禮部員外郎,從六品,掌管禮儀、祭祀、選舉。從六品的高官,這是他的父親奮鬥一生的終點。對於柳宗元,不過是三十二歲時一個意氣風發的開始。他的父祖不能做到的,他可以。

改革稅制、抑制宦官與藩鎮的那些動作,並不知道柳宗元參與了多少,這短短的幾個月倏忽而過,許多重要的細節都被有意模糊。但在史家後來拼貼完成的因果里,宦官與藩鎮並沒有坐以待斃,甚至,他們以更老練和強勢的政治手腕給了年輕的改革者們許多難堪:為了徹底把神策軍軍權從宦官手裡奪下,順宗任命自己的親信范希朝為右神策統軍、京西諸城鎮行營兵馬節度使 ,韓泰做行軍司馬。以俱文珍為首的一派掌軍權的宦官很快明白了這次調任實為奪權。不甘心就此讓權的俱文珍很快向神策軍諸將發下密令:不許交出兵權。范希朝和韓泰到達奉天軍營,神策軍中諸將一個都沒有來見他們。改革者們的這次奪權至此失敗,從此神策軍一直掌握在宦官手裡。

原先作壁上觀的藩鎮也很快向朝廷提出了要求。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向來慣於察言觀色見風使舵,因為歸化西南少數民族、通好南詔有功,順宗剛繼位,就升他做檢校太尉。這只是個榮耀虛銜,韋皋真正想要的是趁朝廷紛亂之時,順宗來不及管,名正言順地佔領三川。韋皋很快派手下度支副使劉辟到長安私下拜見王叔文,對他說,太尉派我來向足下表示誠意,如果您能夠使太尉做三川節度使,盡領劍南西川、劍南東川及山南西道,他必有重謝;您如果不同意,他也會讓您吃不了兜著走。

「劍南三川」是當時政府一半財政收入的來源。韋皋盡領三川,可預見的又會是一個與中央政府分庭抗禮的土皇帝。王叔文堅決反對,甚至差點殺了信使劉辟。韋皋從此信守諾言,積極尋找起王叔文的敵人。

抑制宦官與藩鎮,在忠誠於中央朝廷的歷史書寫里從來是正義的舉措。可是,哪怕與改革者們一樣忠誠於朝廷的朝官也非常討厭這幾個年輕人——在講究長幼有序的官場傳統里,他們抄近道獲得了旁人幾十年也妄想不來的權力。站得高了,看在別人眼裡立刻就是小人得志。

在新、舊《唐書》里,史官們不吝於記下最戲劇化的瞬間。

冬至、除夕,皇帝會賜下應時的口脂、面脂給近臣,表示親密與看重。得到賞賜的臣下也必須上表感謝賞賜。永貞元年(805年),劉禹錫根本來不及操心寫謝表,他更操心封文件的糨糊還剩多少——需求量太大,按照一般辦公用品的量配發的糨糊根本不夠,劉禹錫專用糨糊需要有一斗米來做,夠成年人吃一天。

宰相們中午在政事堂一起吃飯。按規定,百官在會食期間不得謁見宰相,但王叔文來找韋執誼公務,徑直進了食堂。韋執誼趕緊站起身去迎接,跟著王叔文就走了。其他幾個宰相只得停下筷子等待韋執誼回來繼續一起吃。等了許久還不來,於是派人去問,很快小吏來報,韋執誼已經在王叔文那兒吃過了。餓著肚子等來一包氣的幾個宰相里有一個當場摔了筷子要辭職,回家之後一連曠工七天。

甚至他們的朋友,不僅沒有得到好處,還懷疑自己被出賣了。永貞革新開始前兩年,韓愈和劉禹錫同時做過監察御史,當時柳宗元是監察御史里行(見習監察御史),是同事也是好友。但很快,韓愈便因為上疏議論京兆尹李實瞞報關中旱災,以及五坊小兒欺壓百姓等事被貶為陽山令。哪怕順宗繼位後李實被貶,哪怕韓愈的好友柳宗元和劉禹錫都成了高官,韓愈也並沒有被詔回。遠在陽山的韓愈不得不懷疑,劉禹錫和柳宗元是有意不想讓他回去。感到被拋棄的韓愈酸溜溜寫了一首詩:「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泄,傳之落冤讎。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同事都是才俊,我卻與劉禹錫、柳宗元關係最好,可是他們兩個卻把我私下說的話傳了出去,害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宦官、節度使和朝中不滿王叔文一派的官員都為他們的仇恨找到了最正義的代理人——順宗的長子,廣陵王李淳,最有資格的太子候選人。現在,他們要扶持新太子繼位,改朝換代。盤踞在唐帝國之上的朝廷如同一條巨蟒,現在,它決定蛻去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廷會有新的樣貌,王叔文、柳宗元,以及順宗皇帝的親信們,將會被自然地掃進權力的垃圾堆。

順宗皇帝也不能為改革者們撐腰——並非不想,皇帝前兩年忽然中風,後遺症是失去了說話能力。繼位之後,沒法正常地上朝接見官員。所有朝政都由剛升任翰林學士的王叔文和王伾轉達。皇帝的病症更給了討厭王叔文這夥人的老臣們一個最好的借口:王叔文其黨,「挾天子以令諸侯」,是奸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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