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賭徒 十二

李白一生說了許多吹捧別人的場面話,都是道家「為我所用」的現實人生觀——為了實現他做大官的理想,沒什麼不能做的。但老了,卻越來越眷戀儒家那些傻乎乎的追求。他在絕筆《臨路歌》里再次提到了莊子筆下的大鵬: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餘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

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他從年輕時就堅信這隻飛振八裔、餘風激萬世的大鳥是他自己。他有高而遠的方向,但中道而折。按著莊子那一派的逍遙,飛有飛的好,折有折的好,折便折了吧。然而李白卻在這樣的悲劇里想到了孔子。孔子晚年也見過一隻傳奇的動物。魯哀公十四年的春天,獵到一隻四不像:頭像龍,身如馬,尾如牛,背上有五彩花紋。他們都不認識這隻奇怪的動物,拿給孔子看,孔子一看便哭了起來:這是傳說中的麒麟呀。竟然被如此對待!李白以為,孔子如果在,也會為他哭泣。可惜孔子已經死了。

因為惋惜而哭泣是儒家才會有的情感,它對於應該得到卻無法得到、應該堅持卻無法堅持的那些美德過於執著,甚至於迂腐。李白求仙問道一輩子,快要死了,卻發現自己最終仍然和孔子站在一起。孔子晚年刪述《春秋》,絕筆在魯哀公獲麟的這一刻。李白年輕時候曾經寫過一首《古風》,裡面說「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也說「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宏偉的建築終成土灰,但微不足道的文章詞賦在竹簡木冊口耳相傳間有更頑強的生命。早於李白五百多年,也有人曾講過「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道家的傳統里,文章是聖人的糟粕,但對於「道士」李白,文章傳世,他還是在乎的。

事與願違。關於李白資料的匱乏,他的生世行年模糊,一生的故事半真半假,傳說累積傳說,自我吹噓疊加出於自尊的謊言。正史不正,野史也未必是野。

他的詩稿散逸,傳抄錯訛,甚至詩集中屢屢混入偽作。

李白生前曾經託人編過三次文集。一次是請千里迢迢去「追星」的粉絲魏顥,一次是漢東倩公,還有一次是他的族叔李陽冰。魏顥從天台山、廣陵一路追蹤李白到了江東。李白很高興,把當時的手稿都給了魏顥,還說以後寫了再添,但魏顥並沒有得到完整的文稿。他為李白編的《李翰林集》,多是安史之亂「章句盪盡」後的殘卷。李白晚年重病不起,草稿萬卷,來不及整理,身邊只有一個李陽冰。託付詩稿於枕上,別無選擇。漢東倩公那裡,乾脆沒了下文。

現存的李白集有兩個有名的傳本系統。一個是蜀本,由宋代樂史編輯李陽冰《草堂集》、魏顥《李翰林集》外加自己收集的李白散佚的文稿而成,又經過著名的學者宋敏求和曾鞏編訂次序,是宋代的傳本。另一個是當塗本,依照李陽冰的《草堂集》代代編訂,宋代另一個有名的「咸淳本」《李翰林集》便很有可能出於當塗本。

這些本子四散傳播,開枝散葉,各有抵牾。不知道李白到底有沒有寫過「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不知道他最終定稿的《靜夜思》到底是「舉頭望明月」還是「舉頭望山月」,也不知道《將進酒》到底寫的是「古來聖賢皆寂寞」還是「古來聖賢皆死盡」。他在《對酒憶賀監序》里自稱在長安紫極宮見到賀知章,但長安根本沒有一個「紫極宮」:開元二十九年(741年),玄宗皇帝將天下供奉老子的玄元皇帝廟改名「紫極宮」,只長安與洛陽不同。長安的那個叫「太清宮」。

他那麼愛熱鬧的人,文集卻以這樣「未完成」的姿態面世,甚至沒有名人為他好好寫個集序,或者墓志銘。比起他之後的名詩人簡直寒酸:柳宗元的墓志銘是韓愈寫的;白居易與元稹互相為彼此寫了文集序;杜牧大半夜被朋友叫起來,為李賀寫了《李長吉歌詩敘》。甚至,連最潦倒的杜甫也有孫子替他求當時的名人元稹寫了精確又典雅的墓志銘。

但李白……當世以及所有後世中最有能力與資格為他的文集寫序、為他撰寫墓志銘的那個詩人被困在蜀中,流離戰禍,操心衣食,甚至還不知道李白重病快死。

哪怕在生活最困苦,音信最不通的時候,他也沒停止過對李白的思念。安史之亂里,杜甫拖家帶口逃難,在秦州的深秋沒有吃的,山裡只有老鼠和飛鳥,只能靠拾橡樹果、野栗子充饑。被操心日常擔心國家的愁緒佔滿的頭腦里,得點滴空閑,想想叫他開心的事情,其中,就有李白。

他寫了《天末懷李白》。他將他們希望渺茫的相會寄望在零星的書信里:「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他把自己和李白的命運放在了互文的共同體:「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他以為李白被流放夜郎恐怕沒有生還的希望,沉痛惋惜:「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他甚至把關照李白當成了自己的責任。杜甫聽到李白被流放夜郎的消息,日夜擔心,甚至夢見了他,寫下兩首《夢李白》: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常相憶。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葉青,魂返關塞黑。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夢李白二首·其一》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夢李白二首·其二》

在李白去世的這年,他盤算著又很久沒有李白的消息了,寫下《不見》,他還記得李白曾經講過童年在大匡山讀書的往事,替他想著「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最後,杜甫寫下總結李白一生的這首《寄李十二白二十韻》:

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聲名從此大,汩沒一朝伸。

文彩承殊渥,流傳必絕倫。

龍舟移棹晚,獸錦奪袍新。

白日來深殿,青雲滿後塵。

乞歸優詔許,遇我宿心親。

未負幽棲志,兼全寵辱身。

劇談憐野逸,嗜酒見天真。

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無鄰。

處士禰衡俊,諸生原憲貧。

稻粱求未足,薏苡謗何頻。

五嶺炎蒸地,三危放逐臣。

幾年遭鵩鳥,獨泣向麒麟。

蘇武元還漢,黃公豈事秦。

楚筵辭醴日,梁獄上書辰。

已用當時法,誰將此義陳。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濱。

莫怪恩波隔,乘槎與問津。

李白為了引人注目的狂放,常被人誤解。杜甫一定要為他辯白,說他「佯狂」,說他「天真」,說「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哪怕根本沒人聽。沒人聽,他也要一首一首地寫,一首比一首寫得好。哪怕他們之間只有短暫的交情,哪怕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李白一生從未追求到他所期望的榮耀,甚至連賴以成名的詩文最後也草草編成,是不幸。但有杜甫以「驚風落雨之筆」寫李白「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才華,就有足夠的光,彷彿日月相輝照,遮蔽一切殘缺的陰影——沒有清白的家世,沒有顯赫的功名,沒有仔細編訂的文集,沒有典雅的墓志銘……李白選擇一世瘋瘋癲癲的人生竭力去追求卻依然一無所有,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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