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賭徒 十一

順江而下,李白去了當塗,與他在當塗做官的族叔李陽冰住在一起。

當塗有一條伸入長江中的岬角叫牛渚磯(更普遍的名字是「采石磯」),這裡江面變窄,兩岸絕壁亂石,是軍事要地。李白很愛這個地方,來過許多次。在更早遠的時空,他喜歡的謝家人也常來此處。謝朓的曾曾叔祖謝尚鎮守牛渚,在秋夜泛舟賞月,月色明亮,楓葉鮮艷。他聽見江上的小船里,有人在吟詩,是袁宏在吟誦自己寫的《詠史》。謝尚很喜歡,便去結交,而後成就一段相知的佳話。從前許多個在牛渚磯江邊遊盪,胡思亂想的夜裡,李白寫過一首《夜泊牛渚懷古》記下這個典故:

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

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

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

許多年過去,李白又來牛渚。當時人多半認為他神經兮兮,顛三倒四,任性妄為。為了做官,就沒臉沒皮地自我吹捧,干謁求人,當道士,拜道籙,跟皇帝與公主套近乎,最後他孤注一擲地吹捧「反賊」永王李璘。他知道,不在乎,冷冷寫過:「世人見我恆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他不自我辯白,但暗地裡也會悵惘——怎就沒有一個人能像謝尚理解袁宏一樣理解我呢?

李白的希望與失望火焰一樣此起彼伏,大多數時候,他有意選擇向別人展示高亢明亮,但面對自己的時候,他不得不誠實面對孤獨。他有許多朋友,也有他們永不能觸及的角落。

他隻身面對一輪月亮的時候,是「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

他與敬亭山默默對坐的時候,是「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對未來的希望是一道閥門,攔住他的失望、寂寞。但是年齡是閥門上的膠皮圈,慢慢地,年輕時熊熊燃燒的熱望漸漸冷卻鬆弛,現在他要面對的不是希望、失望的交替,而是最終的熄滅。

他這具軀體誠實地記錄了在人間行走的磋磨。他生病。躺著躺著,春天到了。出去走走,也寫了一首詩:

淪老卧江海,再歡天地清。

病閑久寂寞,歲物徒芬榮。

借君西池游,聊以散我情。

掃雪松下去,捫蘿石道行。

謝公池塘上,春草颯已生。

花枝拂人來,山鳥向我鳴。

田家有美酒,落日與之傾。

醉罷弄歸月,遙欣稚子迎。

——《游謝氏山亭》

還是他喜愛的謝公山,山南有謝朓故宅,宅後山道,路極險峻。山上有池,是謝朓喜歡的西池,水冷味甘,盛夏來就好了。山頂有亭,名「謝公亭」。他大概緩緩地又遊了一遍:掃雪松下,葛藤爬上石道。花枝拂人,山鳥鳴叫。舊歲還有痕迹,但春氣已經蓬勃。他看見兩百年前謝朓家的池塘上,已經生出青青春草。

既不是李白式的奇崛,也不是李白式的浪漫的寂寞。六十一歲了,他的行動開始遲緩,但是眼睛、耳朵卻因此格外貪婪。等不得,追不上,新的將無可避免地掩埋舊的歲月。這是自然的輪迴,也是人類的規律。在一系列的新舊對比里,他與他崇拜的謝朓也在逐漸接近——當他們都成腐土,都會退隱到時間的幕布後去。那時候,時間的距離將不再被計算,他可以自由地到達他想去的任何時代,任何人的身邊。他崇拜過建功立業的魯仲連、諸葛亮,但最後,他還是最想停留在謝朓曾經居住過的地方。謝朓因為不願參與謀反而被誣告謀反,三十五歲上死在獄中。倚靠著與他一樣的失敗者,李白竟然有一種滑稽的歸宿感。你看,現在李白甚至不再談論他津津樂道的修道大業了。

後世的筆記小說家為他創造過許多明亮任性的故事:

傳說他在長安時參加玄宗的宴會,寫詩之前,先要高力士脫靴,楊貴妃倒酒。

傳說他年輕時游并州,曾經搭救過犯法的郭子儀。李白下獄時,郭子儀正領兵對抗安史叛軍,收復長安,聽到消息願意以官爵贖李白,才由死罪改流放。

《唐摭言》說他死於一場模糊了記憶、詩意與現實的醉酒:那夜他乘船渡牛渚磯,江中明月皎皎,如他童年時最愛的白玉盤。他在夢裡乘舟經過太陽,現在,又為什麼不能去水裡撈月?便興高采烈一躍,沉入水中。

在他們熱愛的眼光里,李白不該受到人間規則的束縛,他是傳說本身。但實際上,他掙扎得用力至怪誕,因為他承受最緊的束縛。寶應元年(762年)十一月,在當塗住了沒多久,李白就死了。沒有傳說里那麼明亮任性,相反,也許只是平淡但必然地,病死了。

後來他一個朋友的兒子范傳正做宣歙(shè)池等州觀察使,專門去當塗一帶訪求李白的後代,想要照顧。只找到他的兩個孫女。兩個女孩都嫁為農婦,衣飾粗糙,面目村俗。她們說,父親伯禽無官而卒,一個哥哥遠遊十二年,不知所蹤。並非不知織布,但沒有田養蠶種桑;並非不能耕地,但沒有田產,只能草草嫁了當地農民,糊口飯吃。李白的孫女們拒絕范傳正要為她們尋個更好人家的許諾,但告訴了范傳正一件事:李白晚年因為心裡喜歡謝公山,一直盤桓於當塗,想要死後葬在這裡,但因為種種原因,現在葬在龍山東麓。這並不是他的本意。

范傳正便為李白改葬,北倚謝公山,南抵驛路三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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