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賭徒 六

我們大約知道他們在天寶三載(744年)的秋天碰面,但他們怎樣認識,究竟在哪裡相識,已經杳不可考。後代的研究家有許多浪漫的猜測。

有人說,李白住在東魯時他們便認識。杜甫的父親是兗州司馬,杜甫在齊魯漫遊時,李白也在儒生與女友的嘲諷中四處遊盪,他們很可能早就結識在路邊的酒館旅店。有人說,他們共同的前輩李邕一定要攢個局,讓這兩位後生互相認識。更多的人認為,住在洛陽附近首陽山的杜甫進城的時候與漫遊的李白相會在洛陽。更有可能,天寶三載(744年),李白離開長安在汴州徘徊,杜甫因為祖母喪事來回奔走在梁、宋之間,不期而遇。

總之,杜甫在三十二歲這年識得了他這輩子最看重的朋友。他有一雙過於明亮的眼睛。這是很多人對李白的第一印象:「眸子炯然,哆如餓虎。」他腰上掛著一把鋒利華麗的長劍,袖子里藏著一把匕首。像是書里寫過春秋時期的遊俠。他特彆強調自己小時候行俠仗義,曾經殺過幾個人。「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殺人竟然也可以這麼得意?杜甫聽了,竟然很興奮,誇獎他是「白刃仇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里,報答在斯須」——甚至危險地躍躍欲試。

對於杜甫來說,李白是從天而降的異類,充滿著神秘的吸引力。

李白的父輩在西域經商,直到他五歲才因為避禍搬回唐土。他從小便接受中原的教育,卻充滿異域情調。他愛歷史,也寫懷古詩,但他的懷古是摟著歌姬,墳頭跳舞:

攜妓東土山,悵然悲謝安。

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墳荒草寒。

白雞夢後三百歲,灑酒澆君同所歡。

酣來自作青海舞,秋風吹落紫綺冠。

彼亦一時,此亦一時,浩浩洪流之詠何必奇。

——《東山吟》

他二十多歲時與朋友吳指南遊洞庭,吳指南病死。李白抱著他的屍身大哭,淚盡後泣血。那會兒他沒錢,只能草草埋了,而後繼續遊歷。過了幾年還是放心不下,李白又回到洞庭,挖出吳指南的屍身,剔去筋肉,包起吳指南的骨頭,裹在背囊里,一邊旅行一邊乞討借錢,終於把吳指南的骨頭厚葬在鄂城之東。

天地山川,從他的眼裡看過去有不一樣的尺度:他生長在四川綿州(今四川綿陽一帶)的群山之中,他少時攀登遊玩的紫雲山、大匡山上常有雲霧繚繞,有紫雲結于山頂,有騎羊仙人凌日而去。他描繪道宮仙境繪聲繪色,讓人神往。

在李白的蠱惑下,杜甫這孔子的好學生竟然與李白「方期拾瑤草」——要去王屋山訪謁道士華蓋君。但命運皺了皺眉頭:杜甫的未來應該屬於腳下興亡斗轉的大地,屬於受困於家族的凡人。修道成仙,不是他的路——杜甫剛到王屋山便得到消息,華蓋君已經去世。於是他又悻悻然回到汴州。

李白還有許多皇帝賞賜的黃金,杜甫的父親杜閑正在兗州做司馬,供給他肥馬輕裘。這兩位後來窮到吃不了飯屢屢要寫信向朋友借錢的詩人,加上還籍籍無名的高適,此時還不需承受世俗生活油烹火炸的刻薄煎熬,在齊州、宋州過了一段快活日子:他們游訪西漢梁孝王留存的園林,登上半月形的單父台,一邊「置酒望白雲,商飆起寒梧」,一邊在繁華汴州一馬平川的原野上賓士,望見「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至於在酒壚中談論詩歌與政治,在歌姬的溫柔陪伴里廝混一天更是常事。攜手去尋訪有名的隱士,「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喝醉了便即席朗誦屈原的《橘頌》。

天寶四載秋天,杜甫離開兗州,李白在堯祠擺酒為他餞行。他為杜甫寫了《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

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台。

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李白最擅長向他喜歡的朋友表達火熱的感情,他為孟浩然寫「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他為秋浦崔縣令寫「吾愛崔秋浦,宛然陶令風」,但他只對杜甫說,「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轉蓬」在樂府中常見,曹植曾經用過這個典,「轉蓬離本根,飄飄隨長風」。在植物的盛衰里,詩人觀察到人生的本質:短暫相聚之後,如同枝葉,各自有枯榮。他面前的年輕人有清白的家世,有顯赫的宗族,他上進而聰慧,他可以去考進士,考制舉,朝廷的選官制度為他這樣的人精心鋪設了走向政權中心的紅地毯。他將會走向一種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

還是舉起酒杯,快樂地幹了這杯酒吧!

這就是他們最後的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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