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賭徒 三

有玉真公主的引薦,有賀知章的拚命吹捧,還有一幫道士朋友在皇帝面前替他說好話,這一次進京,李白終於得到一個面見皇帝的機會。這是李白一輩子最榮耀的時刻,他把這短短際遇添油加醋講過許多許多遍。

他講給族叔李陽冰,被記在《草堂集序》里:皇帝一見到他,如同當年漢高祖劉邦見到求而不得的商山四皓 ,降下步輦,步行迎接。而後,又請他坐在七寶床上賜宴,又親手替李白調羹湯。對他說:你只是個布衣,朕卻知道你的名字,不是你平時累積道義才會這樣嗎?他講給崇拜者魏顥,被記在《李翰林集序》:皇帝試他文章,命他草擬《出師詔》,李白已經喝了半醉,不打草稿,援筆立成。

總之,皇帝很喜歡,讓他去翰林院工作,並許諾,過幾天就讓他做中書舍人,專管草擬詔書。李白早聽說過翰林院的清貴:唐太宗貞觀時代起,就有把當世才俊和皇帝親信召集起來做弘文館學士的傳統。他們為皇帝講習文化,參謀軍政,不管是宴會或出行,都陪伴左右。這就是翰林學士的前身。開元初,玄宗皇帝嫌外廷中書侍郎草擬詔書要走的流程太多,處理急務跟不上事情發生的節奏,於是選拔朝官中有文采學識的人,在翰林院做翰林學士,作為他的私人顧問草擬制詔。當年的名相張九齡,李白時代皇帝的女婿、宰相張說的兒子張垍都擔任過這個工作。

彷彿天光當頭,都只照在他一人頭頂上,正是他喜歡的成名方式。驕傲又得意,李白翻來覆去寫金燦燦的日常:坐有象牙席,宴飲有黃金盤,白龍馬配白玉鞍,連馬鐙都雕著精美的圖案。享受皇家富貴的李白根本不掩飾一個鄉巴佬驟然發達的受寵若驚。他跟著玄宗去了華清池,隨駕的王公大人都對他客客氣氣,那些穿著紫綬金章的高官看到他了,甚至要快步走過來搭訕。從前笑他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從華清池回來遇到了故人,他一邊吹噓皇帝對他的寵愛,一邊誇下海口:待我向皇帝說點好話,回頭也賜你個官做。

但漸漸他發現,做官是複雜的門道,哪怕同一個翰林院中,一廊之隔便是高低貴賤兩重天地。翰林院南院是掛職「翰林學士」為皇帝草擬制詔的朝廷高官,翰林院北院只是書畫家、醫生、道士等陪著皇帝遊玩宴飲卻不參與國家機密的「翰林供奉」。

比如李白。

一大早要到禁中報到,不到夕陽西下不得隨意離開。喝酒遊盪也不行,得恭候皇帝隨時的傳詔。別人都忙著國家大事,只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讀書:「觀書散遺帙,探古窮至妙。片言苟會心,掩卷忽而笑。」笑也只對自己,會心也只對自己。他以為珍饈美味、寶馬貂裘就是擠進朝廷中心的標誌,實際還差得很遠。翰林學士不過是「使職」:一個翰林學士,必須已經有正式的官職,依照「本官」定薪俸,「翰林學士」這個官銜,加綴在本官前後,是親近皇帝的證明,是榮耀。不過,翰林院的事情,雖然光榮,只是個兼職。但李白,跟別的翰林學士完全不一樣——他從頭到尾並沒有在吏部的任何地方登記,更不要說「本官」。

這樣隱秘的差別,是官僚家族裡口耳相傳的經驗。李白給自己編造了皇親國戚的身份,自稱是西涼武昭王李暠的九世孫(唐高祖李淵是李暠的六世孫)。事實上,李白家裡近世的先輩都是布衣平民,他又從哪裡提前得知呢?

李白極力收斂起他大剌剌的性格,謹小慎微地學習做一個公務員。可是,總有藏不住的時候,便被同事在背後指指點點。他必須一邊忍受刻板無聊的日常一邊忍受同事的議論,向來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李白可憐兮兮寫道:「青蠅易相點,白雪難同調。」他直到晚年都恨恨回憶起被排擠的生活是「為賤臣詐詭」。甚至,有人在他背後向皇帝說三道四,他知道了,但孤立無援,也無計可施,只能事後咒罵「讒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計」。而另一邊,得寵的人便可以「鬥雞金宮裡,蹴鞠瑤台邊」。

巨大的不公正讓李白憤憤。他拘束著自己,只為等待皇帝兌現之前讓他做中書舍人的承諾,但皇帝根本沒再提起這話頭。不僅沒給他任何正式的官職,甚至沒給他派什麼正事。李白終於忍不了這望不到頭的枯燥與排擠,向皇帝提出了辭職。

也許皇帝只是忙忘了,他一提出辭職便記起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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