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賭徒 二

天寶元年(742年),黃雞肥黍米熟的秋天,無業游民李白修道歸來。剛踏進東魯家中,一道皇帝徵召入京的命令已經在等待他。常年沒有工作,沒有官職,沒有穩定收入,因為無法忍受鄰居與女友的嘲笑奚落而不得不隔三岔五逃跑的李白終於揚眉吐氣,眉飛色舞地寫下「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扔下詩句,揚長而去。

從東魯到長安,驛站漸多,樓房越密,各地口音甚至粟特語、回鶻語嘈嘈切切,長安就不遠了。越往城中去,甚至氣味也攪和在一起,成為大城市才有的混沌:橘皮胡桃瓤、梔子高良姜、干棗、石榴、蓽撥、麻椒粒……剛出爐的古樓子焦香酥脆,胡姬舉起鸕鶿形狀的勺子用力壓向酒樽里的酒糟,舀起清透酒液,殷勤勸客。童年裡已經印象淡泊的西域特產平平常常招掛在西市街頭轉角不起眼的店面上……

天寶元年(742年)的長安,像只華麗的大盤子,輕鬆接納一切想像里的豐盛。

皇帝徵召,特別賜李白騎著黃金裝飾的駿馬進城,處處都有公家優厚周到的安排。李白再次來到長安,終於品嘗到在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做一個上等人的快活。李白愛富貴,愛虛榮,愛轟轟烈烈,愛建功立業。但他不能參加考試,走不了科舉那條窄卻筆直的道路。為此,他入贅宰相許圉(yǔ)師家娶許家孫女,到處投遞詩卷求人說好話,現在他就要登上金燦燦的宮殿,他這「旁門左道」就要成了。

十二年前,也是他,見識到的卻是另外一個長安。

開元十八年(730年)的初夏,李白第一次到了長安,那時候他有點名氣了。二十多歲時,被皇帝稱作「大手筆」的蘇頲做益州長史,住在成都。李白專程打聽了蘇頲出行的時間,半路攔車,遞上詩卷。蘇頲看了很喜歡,對隨從說,這個孩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雖然還稚嫩,但繼續用功,未來可以與司馬相如比肩。李白從此成了蘇頲的小朋友。

但他又不夠有名氣。他想見到皇帝,或者皇帝熱愛文學的妹妹玉真公主,但沒有「關係」。在長安城裡遊盪,從夏天一直待到初秋,多方訪求終於被一個張先生安排著住進了玉真公主的別館。別館在郊外終南山上,他精心挑選好最得意的詩賦,抄成詩卷,演練對答,但一天一天又一天,除去蠨蛸(xiāo shāo)和蟋蟀,巨大的別館裡沒有半個人搭理他。早秋的山間陰雨連連,廚房沒有人做飯,刀上爬滿綠蘚,只能寫詩。有酒無友,生性愛熱鬧的李白苦著臉,都是牢騷怪話:「吟詠思管樂,此人已成灰。」在這兩首《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里,他向介紹人求救,旁敲側擊讓他趕緊介紹自己。他寫「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也寫「何時黃金盤,一斛薦檳榔」。但是這位張先生——有人說他是玉真公主的侄女婿張垍,也有人說他是玉真公主的情夫——並沒有理睬他。後來李白又求了些人,從秋到冬,處處碰壁。「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

他現在知道了,「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鬱悶極了,乾脆在城裡鬥雞走狗,喝酒賭錢,想玩個開心。他腰掛延陵劍,玉帶明珠袍,自以為瀟洒得不行,卻不知道早得罪了長安城裡真正橫著走的惡少們,陷入棍棒拳頭的重重包圍。最後還是朋友陸調一人一馬,越過人叢把他救了出來。

這次徹底的失敗被李白寫進了樂府《行路難》: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

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

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

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彗折節無嫌猜。

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

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

行路難,歸去來!

他寫雜言詩,自有他跌跌撞撞的節奏,在這隻屬於李白(或遺傳於鮑照)的縱橫跌宕里,他是從市井流氓胯下鑽過去的韓信,是困在長沙的賈誼,窮極無聊的陰雨天,屋裡忽然飛進一隻不祥鵩(fú)鳥。他混跡在古往今來一切時運不濟的英雄與才子間,狼狽,憤恨不平。

十二年後,忽然時來運轉,甚至有一種傳奇般的瀟洒。奉詔入朝的不止李白一個,不知道哪天能夠面見皇帝,只能等待。焦慮的李白常去紫極宮拜太上老君。沒想到,在紫極宮中撞見了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兒——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正授秘書監 賀知章。賀知章八十多歲了,越發狂放豁達。愛飲酒,愛談笑,更熱愛好文章至癲狂。《本事詩》里提到這次偶遇:李白趕緊攤開隨身攜帶的詩卷,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蜀道難》請他看。賀知章一邊讀,一邊擊節讚歎,他操著一口濃重的吳語,李白極力辨認才勉強聽出賀知章誇他是「謫仙人」。賀知章自稱「四明狂客」,快退休了,更無所顧忌,一手拽著詩卷,一手拉著李白,劈頭便去了酒樓,領著李白狂飲酣宴。結賬時一摸口袋卻沒有帶錢。賀知章神色不變,解下腰間進出宮門的信物——金龜,押給店家。

添酒回燈,再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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