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長安奧德賽 九

永泰元年(765年),嚴武去世,杜甫在成都再無依靠。靠著攢下的一點兒錢,他終於正式開始了歸鄉的旅途。五年前,他進入成都,一窮二白,幾乎一無所有。現在他離開,連健康也失去了。在長安時染上的肺病一直沒好,糖尿病也越發嚴重,發起病來,焦渴難耐。風痹發作,右臂抬不起來。聾了左耳。

這一趟被貧窮與疾病糾纏的旅途並不順利,磕磕絆絆,走走停停。大曆元年(766年),杜甫一家來到夔(kuí)州(今四川奉節),他在此度過了兩年多的時光。有段時間,他居住在城外建在江邊凸出的岩壁上的西閣。硃紅色的欄杆圍繞著樓閣,他常常獨自站在欄杆隔成的露台上看岩層中露出的薄雲,水浪中翻湧的月亮。秋天的黃昏,他望著黑夜遮蔽晚霞,星子瀰漫天際。石上藤蘿,洲前蘆花,水邊搗衣聲陣陣而來,是當地人家在準備衣料做冬衣。他總是抬頭不由自主順著北斗的方向尋找長安的位置。

在夔州的秋夜裡,杜甫一口氣寫下八首《秋興》,全是回憶里的長安。「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曾經杜陵的同學少年得勢陞官,也不再理他了。「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他離開長安之後,戰爭與叛亂,朝堂上翻雲覆雨的鬥爭,如下棋一樣瞬息萬變。「彩筆昔曾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他也曾獻賦皇帝獲得讚賞,宰相們圍如牆堵,看他寫文章。這座城市裡留有他最意氣風發的好年歲,也有他總是功敗垂成的十年,但那都過去了。

現在,是他在長安寫下求官不得的悲憤愁苦時根本無法想像的憂慮——白了頭髮,戰火滿地,漂泊他鄉。而自然從不理會人心的悲苦,在一次次春回里複習青春與溫馨,理直氣壯地向他展示著「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燕子走了還會飛來,山花落了還會再開。但對於人,過去的年歲不會倒回。當他一次次記錄他死去與流落他鄉的藝術家朋友們人生的最終章時,他知道,他也正在一天天去往與他們相同的方向。杜甫依然記得自己對於未來曾經有過的那些高遠的期望,現在,他知道,那些都不會再發生在自己身上。

這年秋天,吐蕃入侵,佔領靈武,去往中原的道路再次封閉。

長安依然遠在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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