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長安奧德賽 七

杜甫到華州的時候,是一年最熱的六月。安史之亂遠未結束。朝廷的府庫無積蓄,將士的軍功無錢賞賜,只能以官爵做賞。將軍出征,都配發空名告身 ,便於臨時填寫。於是官越給越多,越給越大,也越來越不值錢,寫著大將軍的告身,才能換一壺酒。華州是科考大州,各種各樣「走關係」的請託都朝著專管科考的司功參軍而來。

沒有絲毫休息的時間,杜甫到任之日便開始上班,暑氣蒸騰,汗透重衫。案前是堆積如山的公文,飯碗放在面前也來不及吃一口,便宜了嗡嗡亂飛的蒼蠅。撓著頭髮想大喊一聲,但源源不斷送來的文書並不體諒這糟老頭內心的崩潰。

司功參軍、管理學校、廟宇、考試、典禮……一份枯燥繁雜的工作,並不是他想像里為皇帝出謀劃策的「做官」,但他依然盡心儘力去做了。他為即將去長安參加吏部考試的學生們準備了五個策問的問題:怎樣在公開市場中買不到馬匹時提高驛站系統的效率?有沒有辦法修訂徵兵方式,能夠保證軍隊兵源的同時也保證農業生產的勞動力?有沒有提高糧食儲備扼制通貨膨脹的好辦法?……都是他受過的苦。他想著,儘管如此,他還享受著家族「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的特權,一般的百姓,只能更辛苦。他受過罪了,便想著要保護比他更弱小的那些不用重蹈覆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是儒家「愛人」最樸素的出發點。

但似乎並不受歡迎。從前考試都是考詩歌文章,憑什麼在他手下就要準備經濟時務?最沒有資格來出考題的,大概就是他這樣一個考進士,考制科,投匭獻賦,所有的考試都參加過,卻從來沒考中的人吧。

夏天在忙亂卻沒有絲毫成就感的公務中過去,誠然他依舊懷有對朝廷百死不悔的忠誠,但一再被冷落、忽視、排擠,與煩瑣卻不重要的公務一道,都是一種累增的疲憊。下一年秋天,關中地區無法從戰亂中恢複過來,物價飛漲,糧食歉收。心灰意懶的杜甫再一次陷入飢餓。向來心向朝廷一往無前的杜甫萌生了退意。

正在此時,杜甫收到朋友熱情的信邀請他移居秦州(今甘肅天水)。他沒有仔細規劃,立刻辭了華州司功參軍的官,帶著一家老小翻過隴山來到秦州。這位朋友卻並未能履行諾言,杜甫一家在秦州陷入了孤立無援進退兩難的境地。

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遊。

杜甫還沒有來得及享受逃離枯燥公務的閑暇,一下子落入生存的泥潭。他還勉強振奮精神誇獎了秦州的風光:「落日邀雙鳥,晴天卷片雲。」打腫了臉充胖子一般在詩句里享受他的世外桃源。氣溫一天天冷下去,自然能夠提供的食物終於不再能支撐他對隱居的浪漫想像。更危險的是,秦州很快就成了戰場。秦州與吐蕃相連,安史之亂爆發後,吐蕃趁機佔領了許多邊地,入夜之後,常有報警的烽火閃爍在群山之間。

不得已,十月,杜甫再次帶著家人遠行。這次,是受同谷縣宰的邀請輾轉遷往同谷(今甘肅成縣)。預想中的幫助又一次落了空。他只能重操舊業又做起了山裡採藥市裡換米的艱苦營生。冬天到了,沒有吃的,只能穿著短褲拾橡栗、掘黃獨,勉強果腹。兒子與他一道去挖食物卻空手而歸,空蕩蕩的家裡只聽見兒女喊餓的呻吟。

臘月開始的時候,為生計所迫的杜甫再次開始攜家帶口的遷徙。從甘肅翻山越嶺,過龍門閣、劍門、鹿頭山,終於在除夕之前到了成都。初來乍到,在一年裡最熱鬧的時候,寄住在浣花溪邊草堂寺的一間廢舊空屋子裡。

從華州到成都,乾元二年(759年)在四次長途搬遷中度過。過了年他就虛四十九歲了。他的曾祖父杜依藝在他這個年紀已經做了鞏縣縣令,他的祖父杜審言在他的年紀,早已叫天下人知道了他的清狂才名。杜甫曾經說過,自己家族到近幾代衰敗,鐘鳴鼎食的氣象不復從前。但他的父親杜閑最起碼還是五品的紫袍高官,做兗州司馬,奉天令,養得起他衣食優裕、肥馬輕裘地遊盪於齊、楚、吳、越。而他,身無長物,在一年裡最該享受安寧豐裕的時候,帶著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們寄住在一間破廟裡。作為臣子,他無法施展抱負報效國家;作為父親,他也無法給孩子們好的教育;弟弟們在遠方,同樣忍飢挨餓,妹妹喪夫帶著孩子勉強生活,作為家裡的嫡長子,他甚至無力團聚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

他開始努力經營日常生活。為了一個容身之處,他不得不覥著臉向朋友乞討。天寶年間,當他依然固執地在長安蹉跎時,跑去給當時的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做幕僚的那個朋友——高適,在安史之亂里飛黃騰達了!哥舒翰敗於潼關,高適奔向玄宗,又在肅宗與玄宗爭奪政權時奔向肅宗,幫著肅宗討伐玄宗派去江南的永王李璘,先做蜀州刺史又做彭州刺史,剛好在四川。杜甫常給他寫信,多半是求他救急。靠著高適送的一點兒米與鄰居的菜蔬過日子。

下一年,杜甫發奮向朋友們求告,終於用朋友們資助的茅草,在浣花溪西頭建起一座白茅草堂。村裡只有八九戶人家,水流在此變緩,圓菏浮小葉,細麥落輕花。他開闢了一塊菜園、一塊葯欄,還沿著屋外小徑種了花。他仔細地規划了花園的樣子:買了翠竹,還向朋友們寫信尋覓松樹、桃樹與綿竹。在五十歲這年,老杜甫終於有了一處容身之所。「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賢惠的妻子,懂事的兒女能在簡陋的環境里自得其樂,對於杜甫,是一種欣慰,也是一種心酸。

他不能停止對時事的關心。別人受的苦,都像加在他身上,他自己受了苦,總要想到比他更慘的人。夏天大風捲起屋檐上的白茅,「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但是他想到的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不能總受朋友接濟,杜甫終於還是去找了一份工作,不情不願地在異鄉安頓下來,做從前不愛做的幕府。當年在長安有些交情的嚴武因為軍功,做劍南節度使,請杜甫做他的幕僚,甚至在廣德二年(764年)為他向朝廷要了一個「檢校工部員外郎」的名頭。這個從六品上的官階是杜甫這生榮耀的頂點,但它到來在戰亂頻繁的時候,作為一個虛銜,表彰他做幕僚的成就,簡直讓人哭笑不得。

幕府的規矩並不比在華州做司功參軍輕鬆:晨入夜歸,不是生病事故,不許遲到早退。與剛入仕途的年輕人一起工作,他們並不知道這個頭髮花白、脾氣倔強的糟老頭過去的故事,只覺得他格格不入。杜甫忍受漫長的工時,忍受年輕人的排擠,失望氣憤,也只能在詩句里默默排遣:白頭趨幕府,深覺負平生。

他五十好幾了,原先被掩藏在家國責任感與自我成就的強烈願望之下,那些只習慣故鄉故土的根須,被蹉跎的年歲滋養,正與杜甫的白髮皺紋一道瘋長。他依然有「致君堯舜上」的決心,但他也是個老頭了。他不能抹去人人都有的那點庸俗的對落葉歸根的渴望。他越來越頻繁地想起兒時的往事。

杜甫出生在河南鞏縣。兒時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棗樹。八月棗子熟了,弟弟妹妹嘴饞,他這個哥哥便猴兒一樣,一天上樹千回,丟棗子給樹下笑著叫著張著手的弟妹。他有四個弟弟,除去跟著他一起到了四川的杜豐,其餘三人,在戰亂里不通音信。後來杜甫終於在成都與弟弟杜穎重聚,他們談論起散落各地的兄弟姐妹和姑姑,團聚的願望無比強烈,也無比困難。

他不止一次制定過回到長安的路線。戰亂仍在繼續,要想回到長安、洛陽一帶,關山阻絕。寶應元年(762年)四月,杜甫聽說官軍和回紇軍隊終於收復了河南河北的大部分地區——安史之亂似乎就算是結束了。老詩人「漫卷詩書喜欲狂」。在這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里,杜甫喜滋滋地寫下規划了無數遍的旅途: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他將順涪水、嘉陵江到達重慶,而後沿著長江放舟東下到達江陵。由江陵登陸,北行至襄陽,再往北,是南陽,而後就是洛陽。從洛陽他可以去老家偃師,也可以回到長安。

每每有了一些希望,總換來更大的失望。這年七月,劍南兵馬使徐知道叛亂。轉過年去的廣德元年(763年),吐蕃舉全國之兵二十萬入侵,唐朝負責帶兵勤王的關內副元帥郭子儀手裡只有二十人。在安史之亂裡帶兵收復洛陽、長安的唐代宗再次倉皇逃出長安奔向陝州。吐蕃軍隊一路向東,甚至佔領了四川的一部分地區。杜甫不得不離開成都去梓州(今四川三台)、閬州(今四川閬中)躲避。

回家的計畫從此耽擱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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