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長安奧德賽 六

百廢待興。杜甫把在天寶年間空置的才智全部投入對工作的熱情里。一連寫了好幾首詩記錄他短暫的中樞生活。在《春宿左省》里,他記錄一次沒有睡好的值夜。他躺在床上,聽見啾啾鳥鳴,看見花隱牆垣,想到同樣的星空照耀百廢待興的長安城裡一戶一戶的平民。越想越焦躁,無法入眠,一遍遍在心底盤算明早要向皇帝啟奏的話題。他等待著金鑰匙打開日華門,一次又一次地問,幾點了?

可惜,他過於看重諫官的職責卻忽視了朝堂上肅宗清洗玄宗舊人的主題。肅宗從四川迎回了父親玄宗,表面上父慈子孝,但肅宗心裡一直焦慮自己做皇帝的合法性,總害怕玄宗再廢掉他,於是看玄宗舊臣,便覺得人人圖謀不軌。最要緊,就是把房琯支走——房琯曾經勸玄宗分封兒子為各地諸侯,人人帶兵勤王,直接促成了永王李璘擁兵自重,與肅宗爭奪王位。而杜甫恰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替房琯說話,很快,他就被冷落排擠,便又跑去喝酒,還是長安城裡他最喜歡的曲江。自言自語寫了好幾首詩:說別人不喜歡他——「縱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也說自己窮——「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長安的物價與戰前相比,有天壤之別。玄宗天寶末年,杜甫做從八品下的右衛率府兵曹參軍,是扔在高官雲集的宣陽坊、平康坊里都沒人睬一眼的小官。但按規定,他也有兩百五十畝職田,年收入有一百三十四斛穀物,每個月朝廷還發錢,大約有三萬五千六百。甚至,朝廷還配給他兩個僕人、幾匹馬,還能報銷一些其他日常開銷。甚至在天寶十四載(755年),為了讓在京的低級官員過得舒服一點兒,玄宗還剛給兩京九品以上官員加過兩成的工資。養活杜甫家十口人不成問題。天寶五載(746年),一斗米十三錢,但乾元元年(758年),一斗米要七千錢,一斗酒三百錢。物價飛漲,甚至想要一匹馬,也難於上青天——戰馬是軍需物資,已經收歸國家統一管理。

杜甫現在當官了,過得卻比從前最凄慘時還要拮据。天寶十三載(754年),他窮到要靠定額售賣的太倉米為生,但也還能剩下點錢買酒去找鄭虔勾兌勾兌痛飲一回。現在八品朝官左拾遺,買酒的錢,卻來自典當春衣。

這個貧窮尷尬說不上話的拾遺也很快沒得做了。乾元元年(758年)夏天,杜甫因為房琯的牽連被放逐為華州司功參軍。金光門在長安城西,華州(今陝西華縣)在南邊,出城的時候,杜甫特地繞道金光門與朋友道別。一年多前,在安祿山叛軍佔領的長安,他從金光門逃出長安奔向鳳翔,滿懷報效國家的熱情。他一次次拋下家庭,不顧性命,在戰亂里艱難地尋找朝廷和皇帝。現在,作為皇帝忠誠的臣子,他被放逐,領命離開。走出金光門的時候,杜甫駐馬,再次回望這座已經被摧毀的破敗城市。他花費一生最寶貴的十年,想要在城裡紮下根來,但終於沒能成功。

他不知道,這一次離開,就是他與這座城市的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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