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長安奧德賽 四

大城市有它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氣魄。自然,也不會為一個落魄詩人急著回家看兒子的焦慮而改變自己的節奏。傍晚時刻,順天門上鼓樓擊鼓四百下,這是長安城以及長安城內的宮城與皇城關門落鎖的信號。第一通鼓聲過後,宮殿門關閉;第二通鼓聲後,宮城門、左右延明門、皇城門與京城門關閉,四百下鼓聲停止時,這座繁華的城市將變成渭水上一座封閉龐大的堡壘。為了能抓緊時間趕路,杜甫在鼓聲停止前出了城,趁著夜色向奉先而去。冬天夜寒,翻越驪山時狂風像是要把山吹斷。生了凍瘡的手早已凍得沒有知覺,狂風吹開衣帶,想要伸手去繫上,手指卻無法屈伸。到達山頂時,能夠望見籠罩在歌舞絲竹宴樂與溫泉濕潤的蒸汽中的華清池行宮。高官顯貴沒有冬天,在財富與權力的堆積中,在對平民的驅使中,四季如春。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車到渭水邊,水勢洶湧,幢幢黑夜裡高聳的山岩突兀迫人。與他一樣的夜旅人提心弔膽地聽著車輪軋在老舊的便橋上吱嘎作響。在這樣漫長得沒有盡頭的黑暗旅途里,杜甫低頭默默回首自己的前半生:「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他感慨自己愚蠢,像個傻子一樣想做上古賢臣,現在時光如檐下水滴一般流走,白了頭髮,但寄望的人生還離他很遠。「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年景不好時,他為百姓擔憂,只遭到與他一同讀書考試已經功成名就的人的嘲笑。他早該離開長安去為更富裕的生活走一條別的路,但他依然信賴玄宗皇帝是個明君,不忍心離開。但現在,他既沒有成為為國效力的棟樑,還拖累了仰賴他照料的家小。

後半夜時下了雪,一身風雪的杜甫剛進家門便聽見號啕哭聲:小兒子沒有等到他,已經餓死了。這是他無能的後果,他寫下作為父親最深刻的愧疚,但同時,他又想到比他更不如的平民。他自己作為官員後代不交賦稅,不用服兵役。那些被迫戍邊,在一次次戰爭里討生存的平民呢?

懷著悲痛與憂慮,杜甫寫下這首《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他不知道,在他越過驪山的那個夜裡,朦朧夜色里絲竹管弦飄向遠處,迅速被戰鼓吞沒。范陽、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帶領十五萬軍隊反叛朝廷。隆冬時節北方凍結的河流如同鋪開的地毯給了安祿山大軍迅速推進的天時,不到一個月戰火就席捲河北河南。

漁陽鼙(pí)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身在奉先的杜甫聽不見確切的消息,但是謠言混著真相每天傳來:

聽說安祿山兵鋒所過的太原府和東受降城(今內蒙古托克托縣一帶)都奏報安祿山帶兵謀反,一路往長安、洛陽而來,又聽說那只是討厭安祿山的朝臣造的謠;聽說剛剛入朝的安西節度使封常清被封為新的范陽、平盧節度使,匆匆去華清宮見了皇帝一面,第二天就去洛陽招兵買馬;聽說在華清宮住了大半年的皇帝終於回到了長安,第一時間處死了安祿山的兒子安慶宗及其妻子榮義郡主。皇帝又在安祿山南下的必經之路上設置防禦使,升朔方右廂兵馬使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抵抗安祿山。再然後,皇帝在勤政樓擺宴,拜榮王李琬為元帥,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為副。十二月初一,五萬軍士扛著一面接一面的旌旗,迤邐出城,去討伐安祿山。

聽說封常清倉促間在洛陽招募到六萬兵馬。皇帝又設置河南節度使,統領包括陳留等十三郡,預計在洛陽周圍與安祿山有一場大戰。十二月十三日,封常清帶領他臨時招募的六萬市井之徒與安祿山接戰,三戰三敗。洛陽陷落,安祿山在洛陽宣布登基,改國號為「大燕」。封常清帶著殘餘部隊退往陝郡,與高仙芝會合一同退守潼關。玄宗聽說洛陽陷落,封常清、高仙芝退守潼關的消息,一怒之下,斬殺了兩員大將。

無將可用的玄宗不得已,選擇了因為中風從二月起一直在家休養的西平郡王哥舒翰,拜為皇太子先鋒兵馬元帥,帶著河隴、朔方兵等一共二十萬去守潼關。

長安東邊所有的道路都因為軍事管制阻塞,被困奉先的杜甫既沒有辦法回到長安,自然也沒法繼續去做右衛率府兵曹參軍。在奉先周圍不知所謂的遊盪中,他居然還遇見了安祿山軍中的逃兵。一個白髮老頭,為了國家當了二十年兵,沒有兒孫,沒想到最後卻向河洛、長安,他保衛的國家的腹心而來。他便逃。但回到故里,親故皆去,只余空村。杜甫默然無言,為他寫了五首《後出塞》。

在這樣焦灼的等待里,天寶十五載(756年)也過去了大半。七月,杜甫得到了潼關和長安相繼陷落的消息。也聽說,玄宗在馬嵬坡被逼著殺死了楊國忠和楊貴妃,而後,與太子分道揚鑣。此時,太子已經在靈武自立為帝,就是後來的唐肅宗。杜甫立刻開始策劃帶著家人離開,想出蘆子關,去靈武尋找皇帝的流亡朝廷。

夏末秋初,常有雷雨,雨後道路泥濘,杜甫帶著家人跋涉一天,才能行進六七公里。安祿山的叛軍在長安周圍遊盪,為了安全,他不得不選擇隱蔽而危險的山側小道。小女兒餓了便哇哇哭,怕引來虎狼,杜甫便捂住她的嘴,卻惹得小女兒在他懷裡掙扎著哭得更大聲。二兒子懂事些,知道去找吃的,卻只能找到苦李。

最後,他還是決定把家人先安置在鄜(fū)州羌村,自己輕裝前進,去探一探路。但戰場上的暫別常常是永別——杜甫在路上被安祿山叛軍抓住,扔進了已被佔領的長安——他的官位品級甚至還不夠被押去洛陽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