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長安奧德賽 三

寫下《醉時歌》的這年,杜甫再次向延恩匭里投了一篇賦,建議皇帝陛下再次封祀華山。隨賦進獻的《進〈封西嶽賦〉表》,特別吹捧了正當政的司空楊國忠。一年前,他還在《麗人行》里嘲諷楊家人「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三年前,他寫下《兵車行》,諷刺楊國忠的恩人鮮於仲通逼反雲南的南詔,挑起戰爭,又無軍事才能,一敗塗地,損失六萬唐軍。無權無勢的百姓失去兒子和丈夫,只能「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鮮於仲通卻在楊國忠庇佑下搖身一變又成了京兆尹。現在,他咬著牙獻上賦,拍馬屁:是山神降下楊國忠,作為輔佐陛下的棟樑。

在這個透不過氣的城市裡,每一個呼吸的機會都需要代價來交換。他一無所有了,只能拿良心和正義去換。後人看見了,譏諷他:杜甫在《進〈封西嶽賦〉表》里引用《詩經·大雅》里讚美上古帝王與賢臣申伯、仲山甫的句子來阿諛奉承楊國忠,全然忘記自己從前在《麗人行》里對楊國忠的譏誚諷刺,首鼠兩端,可謂無恥。

杜甫自己不知道嗎?八年里,為了求人汲引,他記得自己寫下的每一個字,他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在煎熬著自己。忍不住時,他寫了一首《白絲行》。他是白色的絲綢,只要被穿著行走,就有汗水、塵埃、污漬,他沒法保持自己的純白。他付出被千百年後戳著脊椎骨罵的代價,也依然無法養活一家人。到年底,杜甫只能把妻子和幾個孩子送去離長安不遠的奉先(今陝西蒲城)。奉先縣令是妻子的本家,好就近照看,他自己則奔波在長安與奉先兩地。天寶十四載(755年)十月,朝廷的任命終於姍姍來遲:任命杜甫做河西尉,河西縣(今陝西合陽縣)掌管司法、刑獄的從九品下小官。杜甫卻拒絕了:家人在長安南邊的奉先,河西卻要一直往東北,他這個貧病交加的家庭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他的運氣這次不差,吏部很快給他換成了右衛率府兵曹參軍,是太子屬官,掌管東宮兵仗儀衛,官位為從八品下,比縣尉還略高。他應該高興的:在物價昂貴的京城,這樣一份不起眼的工作,終於讓他勉強可以養活家人。但想到他為此付出的違心吹捧,賠過的笑臉,他只默然寫下「凄涼為折腰」。

杜甫還沒來得及安排新生活,奉先家裡來了信,家裡斷糧很久,不到一歲的小兒子快要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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