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長安奧德賽 二

買米五升,還剩下點兒錢。綢緞、胭脂、銅鏡,天下新奇美麗的商品他一件都買不起。妻子是司農少卿楊怡的女兒,四品官家的小姐,嫁給無官無爵的他,為他養育五個孩子,他卻沒能力給她好的生活,眼睜睜看著妻子日益憔悴。他還剩下一點兒無用的自尊心,如同擋在路中的絆腳石,阻住他回家面對老婆孩子的腳步。

長安城裡有大把一飛衝天的幸運傳奇,但也有倒霉鬼。杜甫終於厭倦了挖空心思歌頌人生贏家的功成名就,他忍不住垮下那張總是強顏歡笑說好話的臉,現在,他只想跟倒霉鬼待在一起互相嘲諷。乾脆,買米剩下的錢全部換了酒,拐去城南韋曲,找鄭虔。

鄭虔年輕時也是當世稱名的才子。工草隸,善丹青,與他齊名的是吳道子與王維。當朝皇帝玄宗曾經讚賞他「詩書畫三絕」。不過,鄭虔的官做得很不發達。他的辦公室在國子監西北角,得仔細找半天才尋見的一塊小牌子——「廣文館」。他的辦公室正對面就是皇城東門——安上門。安上門裡外進出的,是真正偉壯得意的國家棟樑——尚書省禮部南院、吏部選院、少府監、太府寺、太常寺……而「詩書畫三絕」的鄭虔卻窮到要跟杜甫這買減價米的窮人勾兌勾兌才勉強湊夠一頓飯。

在鄭虔這間被石田荒地包圍的漏風茅屋裡,就著殘燈冷酒剩菜,就著滿腹不得意,杜甫寫了《醉時歌》:

諸公袞袞登台省,廣文先生官獨冷。

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

一通跌跌撞撞的牢騷,刻薄地嘲諷鄭虔,也嘲諷自己:

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相如逸才親滌器,子云識字終投閣。

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

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

清夜沈沈,又落起細雨。檐下雨滴一閃一滅,像他晦暗不明的命運。一年又一年,秋天的時候又會有無數年輕自信的面孔湧進崇仁坊、宣陽坊一帶靠近禮部的旅店裡,他們才華橫溢的詩卷又會在貴人家裡來往傳遞,而他的光芒會褪色,被年輕人們像雲一樣的白麻衣遮蔽住。

也許是離開長安的時候了,去哪個節度使任上做個僚佐,總比在長安有出無進的好。李林甫提拔了大批胡人節度使,其中原河西節度使高仙芝、安西節度使封常清、西平郡王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和范陽平盧節度使安祿山最為顯赫。他的朋友高適已經在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的幕府里當了一年掌書記。節度使大多沒什麼文化,處理行政工作很費勁,正是如杜甫一般的詩人如魚得水之處。前兩年,哥舒翰的信使來長安的時候,杜甫曾經請信使帶去一封寫給哥舒翰的詩《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試探一下得到一份工作的可能。

但是,不像朝廷命官,做節度使的僚佐沒有官品,也不由朝廷任免,節度使轉遷,幕僚便失去工作。唯一的可能便是幕僚受節度使青睞,跟著回朝轉遷。做一個節度使僚佐就不免要為了生計巴結上司,為了混口飯吃而曲意逢迎,這並非杜甫想要做官的本意。

李林甫在一年前死了,長安城裡是身兼四十餘職的新宰相楊國忠最得勢。他已經向楊國忠的恩人,京兆尹鮮於仲通獻了詩。「破膽遭前政,陰謀獨秉鈞」——楊國忠這一派從前被李林甫壓制,他杜甫也是同樣被李林甫陷害的倒霉人。現在他看準了,一定站在了正確的一邊。總該有機會垂青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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