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長安奧德賽 一

在長安的第八個夏天快要過去,杜甫依然日復一日地儘力與日常生活周旋。八月里沒完沒了地下雨,水漲起來,房舍倒塌無數,糧食歉收,關中大飢,米價飛漲。朝廷出太倉米十萬石,比時價便宜,專賣貧民。沒米下鍋的時候,他得打點精神上終南山尋幾味認得的藥材,進城賣了,去買太倉米。

從啟夏門往城中去,一路向北。農田、墓地、荒廢坊巷隨便散著,疏疏落落幾戶民宅隱在田疇之間,沒精打采地浸在水裡。空氣里瀰漫著一股溝渠漫溢的臭氣。再往北,到了昌樂坊一帶,臭味漸去,而後更濃郁的甜瀰漫開,是進貢梨花蜜的官園。

越往北,長安城如棋盤一般的里坊漸漸成形,八條南北向的大街與十四條東西向的大街將這座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切割成一百多個如棋盤的小方塊。日出與日落之間,朝向街道的坊門開著,允許自由進出。但天氣不好,大街上人也並不多。偶爾有貴族青年騎在馬上百無聊賴地招搖而過,馬身上懸掛的金銀飾品叮叮咚咚,好像展示一座移動的首飾店。除此之外,天寶十三載(754年)夏天的長安城十分沉悶——因為大雨,城中缺糧,玄宗皇帝帶著他的朝廷浩浩蕩蕩去了洛陽——洛陽修有直通江南的運河,天下糧食匯聚,能夠養活朝廷。

杜甫原先住在杜陵附近,「城南韋杜,去天尺五」的那個「杜」。這一族,冠蓋相望,世代顯宦,以至於貴人家挑女婿,照例先去杜陵打聽。他爺爺的名字,長安城裡盡人皆知:就是那個要叫王羲之拜他書法,叫屈原伺候他文章的杜審言。天寶四載(745年),杜甫在濟南旅遊,北海郡太守李邕聽說杜審言的孫子在濟南,特別提出要見他,請他吃飯喝酒遊玩。當世名人多少都知道他是杜審言的孫子,要看一看他是如何像他的爺爺。他只能一臉驕傲地挺直腰桿,拽平褐衣上的皺褶,踢掉鞋子上黏著的泥巴,硬著頭皮迎接別人對於一個杜家子孫的審視。

他這樣狼狽,也已經是族裡的長輩,總要回本家去跑腿幫忙,混個臉熟。錦衣少年們不情不願地揖讓禮拜卻讓他更如芒在背:杜甫家祖上一支本出襄陽,與杜陵這一族雖然算遠親,但同根同源。而當他按著當時的一般規矩提出大家把各自的家譜合上一合,論論輩分叔祖的時候,族裡的長輩卻顯出一種怠惰——與他這樣一個窮得要死的落魄書生論上輩分,往後都是累贅。

三年前的秋天,也是這樣的大雨天,杜甫住在啟夏門附近一間破屋裡,門外積水成塘,內門青苔連榻,缺衣少食,染了肺病,轉成瘧疾。舊時朋友下雨天也會來看他,現在,看他得官無望,都不來了。杜甫在《秋述》里自問:難道是怕下雨天路上泥濘才不來嗎?高門大戶朱門之下難道就沒有泥嗎?舊雨來,新雨不來,是大城市裡拜高踩低的直白。他杜甫,四十歲卻沒有官位,是老天放棄的廢物!

他年輕的時候,日常生活甚至考試、做官都不在他擔心的範圍。

十八年前,也是這樣的大雨,玄宗皇帝也去了洛陽。二十四歲的杜甫跟著去洛陽參加科舉,那年他沒考中,卻沒當回事。落第之後,開開心心旅遊去了。《山海經》里記載一種長得像鶴的紅色大鳥,鳴如簫韶,棲於高崗梧桐之上。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他六歲第一次寫詩,便選擇「開口詠鳳凰」。他從來沒懷疑過自己就是這樣一種高貴驕傲的物種。那時候他年輕,自詡「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以為機會這樣多,他還有無數一鳴驚人的可能。

現在他四十二歲了,有一個妻子,妻子剛給他添了一個兒子,作為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的父親,他需要為他們提供好的教育,繼承杜氏家族引以為豪的詩書傳統。可是他甚至沒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

為了讓別人認得他,識得他的才華,在考試中幫助他,杜甫每天挖空心思找門路參加長安城裡的「干謁」,「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吹捧名人高官,用盡了最大的努力。他給宰相張說的兒子,玄宗駙馬張垍寫詩:「翰林逼華蓋,鯨力破滄溟。天上張公子,宮中漢客星。」為當時長安城裡的名人賀知章、李白、汝陽王等人寫了《飲中八仙歌》。給當時的宰相韋見素寫詩,一寫就是二十韻。

但他離功成名就,總是差一點點。

七年前,他來長安參加「通一藝」考。除夕的時候住在小旅館,混在天南海北的旅客里,跳著腳繞著桌子賭錢,彷彿自己就是前代的英雄豪傑,根本不屑分出點心思去擔心考試。那是一場制科考試,按照慣例,皇帝親自召集,親自監考。但杜甫參加的這一場,監考官卻換成了尚書左僕射、開府儀同三司 李林甫。唐代有記載的皇帝缺席制科監考,只有三次,在玄宗朝,這是唯一一次。那場考試,一個人都沒有錄取。

杜甫並沒放棄,依然積極地向朝中顯貴推銷著自己。天寶十載(751年),迷戀道教的玄宗學著漢代皇帝的樣子迷信起陰陽五行,求長生不死。祭祀太清宮、太廟,祀南郊。杜甫的朋友張垍告訴了杜甫這個獨家消息,並為他作保,吩咐他寫《三大禮賦》投到延恩匭(guǐ) ,獻給皇帝。皇帝很喜歡他寫的賦,讓他待制集賢院,下旨給宰相叫他們出題專門試他一人,他很得意這樣的殊榮,專門寫詩說:「集賢學士如堵牆,觀我落筆中書堂」。

集賢院出題的,與「通一藝」科的監考官一樣,都是李林甫。作為李唐宗室,李林甫卻沒讀過什麼書。他讀書的年紀,正趕上武則天清洗李唐宗室。國子監荒廢,李唐宗室的教育無人敢問津,李林甫又在十來歲上父母雙亡,只能被寄養他鄉,與諸兒戲於路旁。二十歲回到洛陽,依然不會讀書,整天遊獵打球,追鷹逐狗。長安城裡的文化圈一直流傳這樣的傳說:李林甫的表弟生了個兒子,李林甫寫了賀帖去道喜,前去賀喜的文化人見了他的賀帖都掩口竊笑,本該是「弄『璋』之喜」卻被李林甫寫成「弄『獐』之喜」。

文化人看不起李林甫,作為「回報」,李林甫接連在考試中黜落知名的「文學之士」。

杜甫也不能倖免。李林甫看了杜甫的試卷,沒說什麼,找皇帝商量去了。而後杜甫聽見回話,是「送隸有司,參列選序」——等著,待用。

就這麼不上不下地拖著,三年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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