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天之驕子的隕落 八

王維的懲罰不是六等罪中的任何一等。他被貶官成太子中允。

朝野嘩然。

他原先是給事中,現在是太子中允,同樣是五品上。五品官穿緋袍,銀魚袋,官階已至皇帝身邊的「侍臣」。

與他一道陷敵的官員們並沒有他這樣的「好運氣」:儲光羲以監察御史受偽官,被貶死嶺南;韋斌以臨汝太守做了安祿山的黃門侍郎,賜自裁。水部員外鄭虔,只不過是尚書六部排位最低的工部下屬水部司里主管水利政策的官員,以七十多歲高齡遠貶台州。但與他們官位相當,甚至更高的王維,卻只是象徵性地貶成了太子中允。

倖存的朝官多少都有被六等罪懲罰的朋友,看見一個幾乎全身而退的王維,少不了憤憤不平的議論譏諷:他有一個當紅的弟弟王縉,在皇帝面前涕淚橫流地救哥哥,連就快到手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不要了。王縉本官太原少尹,這年春天剛與李光弼一道在太原抗擊史思明,打了勝仗,而後一路升遷,從兵部侍郎到宣慰河北使,都是安史之亂里的關鍵地方。肅宗曉得,收復失地還要靠王縉,不能得罪。中書令崔圓自然也出了力氣。更冠冕堂皇的說法是,肅宗在戰爭中聽到過王維那首哭著寫下的《凝碧池》詩,深受感動。

《新唐書》的主編宋祁、歐陽修幾百年後也憤憤不平,用四個字點出這過於露骨的勢利——「維止下遷」。他們特別把對王維輕飄飄的懲罰接在老畫師鄭虔的遭遇之後:水部郎中鄭虔,在安祿山佔領長安時,偽裝生病,還向遠在靈武的肅宗秘密送了表白自己的密信,依然被遠貶台州,王維的懲罰,只到太子中允。

王維從不為自己辯解。他甚至沒有過多重複囚禁洛陽時的點滴。他沒有能夠去死,就是一種罪。作為贖罪,他甚至以沉默默許別人對他「失節」的指責。他向皇帝上表說:「我聽說,食君之祿,死君之難。當年,我進不得從行,退不能自殺,情雖可查,罪不容誅。」

沒有人對他表示同情。他逃離這場處罰的能耐已經把自己歸進了「特權」。長安城破時被俘虜而沒有死從此成了他最大的污點。他一遍遍向皇帝表白自己的悔恨,也希望皇帝能夠善待他的弟弟王縉。

除此之外,他必須打點精神,以更熱情的假笑讚美中興盛景。

他依然按照天寶年間的樣子早朝、值守、寫詩唱和,彷彿如此就可以抹掉過去兩年的動亂。只是,比起天寶年間的鬱郁不得志,王維甚至無法再維持他與官場禮貌的距離,他必須讓出一部分預留給輞川田園的熱情,積極地在朝廷自我表白,洗脫陷敵而不能死節的恥辱。他與同僚們一道寫詩,硬著頭皮誇張地吹捧朝廷還都:「日比皇明猶自暗,天齊聖壽未雲多。花迎喜氣皆知笑,鳥識歡心亦解歌。」乾元元年,經歷安史之亂的大詩人們泰半在長安。杜甫、王維、岑參在中書舍人賈至的帶領下都寫了詩,聯袂讚美早朝時大明宮的宏偉壯麗。王維寫道:「絳幘(zé)雞人送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向鳳池頭。」他寫宮殿的華麗,寫周邊國家的使臣盛裝朝拜,寫朝臣下朝去辦公一路上留下環佩叮咚。

但心照不宣的大國尊嚴只能維持在長安城內。城外,安史之亂還遠遠沒有平息。朝廷兵力不夠,便乞求回紇出兵,肅宗曾經許諾:收復長安之時,除去土地與士族歸唐,金帛、婦女任憑回紇軍隊搶奪。哪怕廣平王李俶(後來的唐代宗)跪在回紇將軍葉護馬前,劫掠也僅僅被延緩至收復洛陽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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